早起衙门前枯枝老鸦连叫三声,洗漱时候偏偏手里的大木盆底儿还漏了水,连着公干了十日才盼得这一日的休沐,李炳一边念叨着“晦气晦气”一边穿上厚靴子推门上街溜达去。
今日是十五,大日子,集市上卖肉买菜贩鸡贩鸭的不胜枚举,李炳在衙门里不过是个小小的牢头儿,但锦袍皂靴红帽披挂上身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俗话说的好,官大一级压死人,俗话又说,官比民强,是以路过小摊杂货铺时,那小贩皆拱手称他一声,“李大相公。”
听着敬称,李炳很是受用。
正在他闭眼享受一个又一个敬称萦绕耳畔的时候,突然一声,“呔!我见你!鬼气森森周身绕,冤魂累累难解脱!只怕是!乌鸦报晓触霉头,蝙蝠盘旋命早夭!”
呸呸呸!谁这么不识抬举敢在本大爷面前乱聒噪!李炳一睁眼,正见一鬼里鬼相的灰袍老道,左手执一柄白幡,右手摇一盏铜铃,围绕着他跳来扭去,说他撞鬼,他看这老道被鬼附体还差不多!
李炳一把扯住老道的白幡,呵呵笑道,“我乃是这衙门里的卒子,打杀见得多,刑狱更没少施,祖祖辈辈的侩子手,哪个妖魔敢近身?”
那老道盘发抹油梳得一丝不苟,只在发顶中央露着一截小辫子,衬着圆滚滚的头型,竟然浑似一个葫芦,偏偏这老道手中白幡上还书着四个大字,“糊涂道人”。
糊涂道人笑眯眯地抬手抚上李炳的手,“大相公莫急躁,贫道是见你周身缠绕着鬼气,特特来度你的。”
度我?李炳上下打量这个葫芦成精的老道士,“我有没有妖邪缠身另说,且看你倒像是个妖精变的!来来来,同我衙门里走一趟!”
若是旁的坑蒙拐骗,一见李炳这气势汹汹拉拉扯扯的架势早就怂了,可那糊涂道人一不急二不恼,三不怂来四不跑,竟然乐颠颠地就随着李炳径直去了大牢。
按理说,大牢里面关押谁都是要等县太爷下文书的,李炳说是押着老道进大牢,心里其实也发虚,毕竟他没有正经文书,原本只是咋咋呼呼想吓唬这道士一通,没想到道士没唬住,这一人一道说话间竟然就到了这县衙的牢门口。
糊涂道人站在门子处笑呵呵道,“大相公,你寻得巧,这里便是鬼气四窜之所。”
好么,还没忽悠够?
李炳冷哼一声,“你我所站这条甬道,不知道几多人曾被打死拖出去,长年累月,人被拖行,血衣擦地,将这青石板都染红了,怎会没有怨气鬼气?”
“非也非也,”糊涂道人摆一摆手,顺势朝着拐角处一指,随即便飘飘然而去。
“哎!”李炳见他如此长驱直入,伸手拦他不住,匆忙追上,“这里可不是你能随便来的地方!”
“不能来,也便来。”不知不觉间,糊涂道人脚步站定在一处牢门前,不像是对李炳说,倒像是对牢内说,“既来之,则安之。”
李炳紧赶慢赶,待看清那牢房内所关之人是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倒是为何?这牢内喊冤抱屈之声不绝于耳,见到人来,那些囚犯恨不得双手扒拉开牢门,喊破了喉咙,就盼着能有哪个青天大老爷大发慈悲善心将他们发落了。只有这一间,安安静静,浑若无人。
李炳知道,此间囚犯,乃是个狠心杀夫的年轻妇人。
此时此刻,那妇人正在背对着牢门借着气窗透过来的微弱光线半垂着头,用手指轻轻柔柔地梳理着一头秀发。
锦缎一般黑亮的长发,纤细苍白的五指,还有温温柔柔的歌声时隐时现,“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歌声凄婉,碎人心魄,李炳生怕惊了这女囚,待跑近一些立刻换成轻手轻脚的模样,然后半拉半拽这糊涂道人的大袖子将他扯到一边小声道,“你这道人,当心自惹了祸端!这牢里所囚,大多是背债之人。放眼望去,不过是生意买卖赔了本无力偿还,又或是钱庄破产不足以支持运转,说白了,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亦非响马流寇之辈。你可知,别处都是背的钱债,单单此一处,你且不知,这娘子竟是背的血债!半夜三更一刀杀了自己的夫家!此等刁妇,大老爷早已判定三个月后问斩!你快快随我出去,莫要在此逗留,当心她记住你的面目,来日问斩化个厉鬼来寻你哩!”
“哈哈哈,”糊涂道人见他吓成这样,抚掌而笑,“怎么,大相公方才不是还说自己一身虎胆鬼神不侵么?”
李炳自打嘴巴,有些不忿道,“亏你还是个出家人,岂不知,男若死,一捧土;女若亡,厉鬼狂。这女人生前都双手染血,更何况死后累累罪孽,罢罢罢,话不多说,你且先随我从牢底出来再做打算。”
糊涂道人拗他不过,沉吟片刻,旋即携起李炳之手,带他出地牢上高台,寻了一处吃茶去也。
待茶博士斟满两盏,糊涂道人才开口问道,“我听那女子拢发高歌,是日日高歌,还是仅此一日?”
李炳端起一旁的大茶壶,对嘴牛饮一番才回道,“日日如此。”
道人继续问到,“还有其他动静吗?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在唱歌,这嗓子也受不了啊。”
李炳看着道人眉目,叹了口气,抱拳拱手,“今日是我李炳无礼,我承认您是高人,咱爷俩且就此别过吧,此后山水不相逢。”言毕竟然要离席而去。那道人一看,这是什么情况?于是抬腿挡住李炳去路道,“大相公,您这是何意?”
“无意。”李炳答。
道人起身站定,向李炳道,“既然相公您认可贫道的能力,那就不得不信一信贫道的谶语。”说到这里,食指中指并拢在对方眉心快速一点,“此处黑气缭绕挥之不去,相公难道就不想寻求个破解之法?”
“你,你这是何意?”李炳拽住道人的双指。
道人笑眯眯,“大相公,还要贫道说得更明白些吗?您早已被这女中厉鬼盯上啦!”
道人说完,飘摇而去。
是夜,李炳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道士的笑颜伴随着女子的歌声让他噩梦连连。
秋尽冬来,李炳从梦境中挣扎出了满身的汗,中衣湿嗒嗒地挂在身上。
他心底突突跳,手里掌着一盏油灯,壮着胆子进了牢房。往日狱卒们守夜无事,为了撑起精神都好赌上一两局,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几个狱卒或许是晚间吃了酒,纷纷东倒西歪地趴在门房里睡着,鼾声都比平日要小。
今天不是李炳值班,他没穿公服,只是肩头披了件短打小褂,油灯火苗微弱,一手掌灯一手护着火苗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李炳一边走,一边冷汗涔涔,待到距离那女囚牢房十步远处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女子的歌声却偏偏恰在此时戛然而止,怎么就停了呢?李炳单手掩映着烛火将手中油灯的光芒拢得小一些,继续向前探了几步,待仔细看清,那女子就好像身后有眼迅速一个转头,恍惚之间,李炳竟然看见那一句身体上竟然长着两颗白惨惨的人头!
“妈呀!”李炳惊叫着将油灯扔掉,灯油泼洒出来烫了他的脚,“咕咚”一声,站立不稳一个大屁墩儿,李炳一顾不得脚上疼,二顾不得屁股疼,连滚带爬吱哇乱叫着跑回了住所。
第二日,县太爷收到了李炳连着告假三日的申请书,说是要套个马车直上五台山求神拜佛去。这县太爷新上任,因他是个状师出身,事事必以实在证据为准,坚决不能接受自己身边人宣传封建迷信,尤其是秉公执法的地方有烧香拜佛的风气,那是万万不行的。
李炳脚上一圈儿大燎泡,咯吱窝下面夹着俩拐,支撑着摔成八瓣儿的屁股蛋儿,看着县太爷哭丧着脸道,“小的人微言轻,断断不敢使唤大老爷您今日就把那小妇人斩首示众,可我如今被鬼缠身,那小妇人怕是不会放过我了。”
县太爷眼角一挑,“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
李炳吸溜着冷气,“是真的,那小妇人,白日间看着好好的,到了晚上就冒出来了。”
“冒出来什么?”
李炳颤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指头,“两个脑袋。”
“呵!”县太爷冷笑一声,“两个脑袋?凭他有三头六臂,不也是被咱们抓来了?本大人依稀记得,当日领文书上门抓人的可是你啊李头儿,怎么,抓的时候不害怕,锁起来了倒怕了?”
李炳哭笑不得,恨不得自抽嘴巴,心下叫苦不迭,“要早知道这娘们儿那么厉害,打死我也不敢抓她呀!”
“你说什么?”县太爷眉毛一挑,李炳赶紧缩了缩脑袋,不敢言语了。
县太爷抖了抖头上乌纱翎子,甩袖转身便走,眨眼间竟然已到衙门外,李炳忍着脚上剧痛龇牙咧嘴地追在后面扬声问到,“大老爷!这假!您到底是给批不给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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