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二日，世子妃病了。
寒热发了四天，虞非冥独自在东院喜房休养，齐槐影回了南屋去住。等到虞非冥病情好转，沈嬷嬷就张罗着让齐槐影住回喜房去，齐槐影也没推脱。
他以为这回虞非冥总要将“秘药”拿出来了，结果直到第十五日，沈嬷嬷都要回宫了，虞非冥也没提秘药的事。
前院，虞非冥刚刚送走沈嬷嬷。
东院南屋，梵濯从不知何处现身。
“殿下，沈嬷嬷和前几日一样询问了虞氏您的状况……”谈及喜房中事，梵濯神色有些闪躲，“虞氏答得也一样。沈嬷嬷猜测说大抵是您体弱所致……让虞氏别灰心……”
他抿抿嘴继续道，“今日还问了秘药之事，虞氏撒谎说您已经服用过。那药盒一直藏在西院里，我去看了，是……绝育之药，并不致命。”
齐槐影合起手里的书：“也是……我这病躯在他们看来已是无用，断后即可，无需赶尽杀绝。”
梵濯说：“虞氏取走了其中一罐，今早我看她倒了两颗药丸藏在鞋袜里，答沈嬷嬷话时还拿出药罐来佐证用过药的事实……殿下，难道虞氏知道这并非补身之药？”
齐槐影没想明白的就是这个：“即便如此，她为何要忤逆西风帝和帝后？阳奉阴违是死罪。”
这几天齐槐影暗示过几回，虞非冥都没接茬。
好像根本就没有送药的打算。
“你去把药盒取来。”齐槐影说。
梵濯以为齐槐影想要挑明对峙，是起了杀心。他劝了一句：“殿下，新婚不足一月，若现在就除掉虞氏，恐怕会引起宫里猜疑。”
齐槐影睨了梵濯一眼：“世子妃城府不浅，把话挑明，才说得清楚。”
这天夜里，虞非冥又在盥漱室里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她身上热气腾腾，一出盥漱室就小跑着奔向床榻，像只兔子一样蹦上去，麻溜就钻进了被窝。
盖好被子，刚想感叹一句“暖和”，她心里却是一凉。
方桌上，赫然摆着她藏好的药盒子。
齐槐影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虞非冥。
虞非冥这一刻的神色说明她真的清楚那盒子里装的不是好物。
齐槐影问：“可有话要讲？”
虞非冥抱着被子跪在了床榻上：“殿下……这……这是我们成婚前日，沈嬷嬷给我的，说是宫里补身的秘药……”
齐槐影问：“为何要藏？”
虞非冥答：“我姐姐学医懂药，一贯教我是药三分毒，不可乱吃。我、虽……不知这秘药是何物，但听说……秘药的效用都很凶猛。”她咽了咽口水，“殿下本就每日都服补药……我怕多吃了不好……才藏的。”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三个字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齐槐影直勾勾地注视着虞非冥的眼睛，沉默片刻后，他说：“这秘药里有雷公藤、有苦参，你既懂医，那就说说这药的效用。”
虞非冥慌了。
姐姐虽然教过她医药之理，可她当时没怎么好好学……她答不上齐槐影的问题。
齐槐影默不作声地等着虞非冥开口，那眼神，似是压迫、似在洞察。
虞非冥嗫喏半晌，只心虚地说了一句：“我不知……”
齐槐影起身了：“绝育，断子。”
虞非冥抬眼：“只是这样？”
齐槐影缓缓走向床榻：“只是？”
虞非冥又低下头：“不不不……我、我还以为……”
齐槐影站定在床前：“以为什么？”
虞非冥快速地把前因后果考量了一遍，最终决定说实话：“我还以为是更厉害的毒药……”
齐槐影：“你以为我吃了会死？”
虞非冥点头。
齐槐影说：“既如此，你更不该藏着。若我迟迟不死，宫里会发现你虚与委蛇，到时候死的是你。”
“不是啊……”虞非冥抬头了，“你死了我才活不成呢。”烛光映照，她眼眸闪烁，“你我夫妻，本为一体，我没有道理不护着你吧？”
这话把齐槐影说懵了。
“护我？”他视线落地，往后退了两步，又转身回到了桌边，“你觉得自己能护得住我？”
虞非冥看他语气缓和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我不知道……先护一天是一天嘛……”
齐槐影又看向虞非冥：“你知道宫里何来此举？”
虞非冥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无非……就是忌惮。”
“你既然连这都清楚，就也该知道，与我夫妻一体得罪的是整个王廷。”齐槐影淡淡说着，“你若替宫里成了事，倒还有机会让他们记你个乖。”
这话明显是试探。
虞非冥攥紧被子，脑筋转得几乎能听见头发脱落的声音，她说：“殿下，我家里一直教导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却没教过我有可以为了一己而杀夫的道理。我做不成这事。”
她低着头扭被子，显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我原想着先糊弄过去再说，没想到先在你这儿穿了帮。东西是沈嬷嬷给的，我也不能不收下。你若觉得我有心害你，那你干脆先杀了我吧，也省得我绞尽脑汁再想怎么护着你了。反正……这事儿我是做不成的。”
她心想阿雁说得对，自己真是变了。
上一世她被驯服成了端庄持重的王妃，决计不会用这样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
齐槐影又被说懵了。
“护”这个字对他来说陌生得很，他甚至一时不大能理解虞非冥口中的“护着”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夫妻同心”，这些词汇在他脑中呈现出的画面是一片空白的，他没有概念。
但有感觉。
他感觉心里很痛，又很畅快。
“睡吧。”他不再去看虞非冥，转身走向了盥漱室。
虞非冥看着盥漱室的门被关上，这才长长呼了口气。她裹紧被子躺好，身上暖了，心里还是不踏实。
齐槐影的反应让人看不明白，也猜不到他接下来会怎样。
但这事儿……应该不会就这么了了。
虞非冥从枕头底下摸出铜镜，小声喃喃：“倾心度。”
「当前倾心度——万中有一。」
虞非冥噌一下坐了起来。
变了！
不是“无”了！
高兴了一下，她又扁了嘴。
万中有一……那不跟没有一样吗？
难啊。
真难！
塞好镜子又躺下，虞非冥眨巴着眼睛看着帐子顶上弯弯绕绕的花纹。成婚半个月了，按理说……早该办那事了。
但不办也正常。
又不是情投意合才成的婚，帝后挑的人，世子心里肯定不喜欢。
这段时间沈嬷嬷也一直都在，世子夜夜宿在喜房估计是做给沈嬷嬷看的。
可是……
今天沈嬷嬷回宫了啊……
虞非冥以为齐槐影今天会找个由头住回南屋去的。
若说是为了秘药的事，那现在也暂时说完了吧？
虞非冥翻了个身、又翻回来，她暗暗下了决心，如果一会儿齐槐影沐完浴在这儿睡下了，那就……
得想办法尽快涨涨这个倾心度。
一刻钟后，齐槐影从盥漱室里出来了，依旧是一路走来一路熄灯，然后直挺挺躺下。
虞非冥在装睡，她尽量自然地翻了个身，额头轻轻抵住了齐槐影的肩膀。
梆硬一个肩膀。
而且明明刚泡完温泉水，齐槐影的身上却没什么热度。之前也是，他就像块捂不热的寒冰，在被窝里也总是冷冷的。
齐槐影人没动，心却一动。
方才沐浴时他仔细思考了“夫妻”一词，他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婚，成婚后他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世子妃有什么夫妻之实。这些念头对他来说似乎都是错误的，是会扰乱他肩上使命的杂念。
可他还是思考了。
虽然没太想明白什么。
现在虞非冥就靠在自己肩头，他本就纷乱的思绪彻底断裂。
说不明白心中为何一动，只实实在在知道——自己确实心动。
虞非冥装睡装得很心虚，越想自然呼吸越是喘不上气，憋着憋着……她打了个喷嚏。
死寂一瞬。
齐槐影问：“你冷？”
虞非冥小声回答：“是有一点……”
不过多久，虞非冥只觉得齐槐影的身上变得暖了，很暖。
她睁眼抬头，十分意外。
肩膀一空，齐槐影问：“怎么？”
虞非冥又躺下，还是靠在齐槐影的肩膀上，整个人还往前贴了贴，几乎贴到齐槐影的手臂：“我刚才还在想，你为什么泡完泉水也不热、捂在被窝里也不热……”
齐槐影答：“内力，收着就不会热。”
虞非冥问：“你会武功？”
齐槐影不答了。
虞非冥自己接话：“我哥哥也会武功，他学了好多拳，特别擅长耍花棍。有回年节，家里一起包饺子，娘亲说他力气大，让他擀面。结果他拿着面杖当棍子耍，把和好的面都抡地上了。”回忆涌起，她不住笑了，“后来包好饺子娘亲不许他吃，他都馋哭了。”
齐槐影问：“你家……许多人？”
虞非冥答：“也没有许多，就爹爹和娘亲，还有哥哥姐姐，还有我。我小时候还有阿爷和阿奶，那时候人多，叔伯他们也住在一个宅子里。阿爷阿奶去世之后……几个叔伯就搬走了，自己建宅子去了。”
齐槐影想象不到这种一大家子的画面，唯独对“去世”有些共情。
虞非冥越贴越近，这会儿她的手干脆搭住了齐槐影的臂膀：“殿下……还有桩事情，我想跟你坦白。”
齐槐影眉头微蹙：“什么？”
虞非冥小声说：“其实……我家里没有王后娘娘以为的那样平庸，那日我诚心想要落选，是故意往差样子做的。不过你放心，我跟家里通了气，他们在莲洋城会藏锋守拙，这事儿不会穿帮的。”
齐槐影问：“几时通的气？”
虞非冥如实说：“还没到听澜城的时候，我原本是坐大船来的，半路换的木艇。我留了书信让人带回去，那日去送诏书的女官回来也无有异样，想必是家里已经按照我信里写的那样做了。我让他们收敛锋芒，不显山不露水，越低调越好。”
齐槐影心说他的世子妃比他想象中还更了不得：“为何要告诉我？”
虞非冥想了想说：“我爹娘一直说夫妻要同心，姐姐和姐夫成婚后也是如此，有力气都往一处使。我既已嫁你为妻，自然跟你一心。那我家……也是你家呀，家里的事总要说给你听。”
齐槐影又开始头脑变空、心念乱动。
虞非冥还在继续说着：“我爹是城主，还管了一座码头的营生，前年我姐姐生了小龙儿……现在也是你的外甥了。小龙儿出生以后，我爹娘就忙着带娃娃，码头的营生交给哥哥在管了。”
“我姐姐从前是游医，生了小龙儿以后就不怎么出去了，平时就坐镇医馆。她头脑好，见识也多，我爹爹有时候都更听她的主意。姐夫还是每年都会出去行医的，去周边几座城走一圈，专门替看不起病的人看病。”
“听姐姐说，姐夫从前是济困扶危的游侠，和我爹爹一样心善、慈悲。还有我娘亲，我娘亲……”
回忆起娘亲的模样，她说不下去了。
于她而言，见到家人还是上辈子的事。本想着重活了一回，终于能回家了，没想到又嫁进了世子府。这下又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家人……
她好想家。
齐槐影还在等虞非冥继续往下说，等着等着，猛然意识到自己肩头被泪湿了一片。
他没动。
虞非冥默默哭了一场，本来是想做点什么来涨涨倾心度的，哭完一场也没了心思，只觉得困倦。她的手一直搭在齐槐影胳膊上，齐槐影不躲开，她就也不挪走。
被窝里暖洋洋的。
虞非冥很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感谢阅读！
下章关键词：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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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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