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里，阵阵阴风聚而又散，不知疲倦地吹拂过每一处角落，发出呜呜咽咽的幽怨风声。
“这下好了，不仅裴掌门未曾见到，连怀雪仙尊都丢了。”
有个小弟子累得满身大汗，也顾不上旁的，随便往地上一坐，抱怨道，
“奇怪了，刚才我好像还瞧见怀雪仙尊在水井边呢，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难道是耍我们玩儿呢？”
这些同行的各门弟子大抵都曾听说过这位怀雪仙尊与裴灵均不睦，心中本就对蔺怀雪颇有微词，这会儿环顾四周，见天衍宗的人都不在，说话也便没了顾忌，
有人随口冷笑道，“啧，两个修士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不见，我看这事可太蹊跷。那位怀雪仙尊皮相虽然生得是一等一的好，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儿……该不会是这位仙尊又使了什么手段，将裴掌门算计去了吧……”
离砚找不到人也急得很，他手边围着一溜叽叽喳喳的小纸人，正在挨个报告在哪里发现了一丝两人的踪迹，显见得是动用了他家独门绝技御鬼术。
这会儿听见有人嚼蔺怀雪的舌根，极不舒服地抬眼一瞧，发现说话这人先前刚进秘境时蔺怀雪还帮过他一二回，登时心中一股怒气直冲太阳穴。
只是他才“嚯”地一下站起来，还不曾开口理论，只见一道凌厉剑意已先他一步破空而来。
剑意毫不留情，在那弟子恐惧到极点的尖叫声中，只堪堪停在他眉心前半寸，
“当前情势紧急，不是你们非议他人的时候。”
谢云寒漠然看着他，只是极其冷淡，一字一顿地道了一句。
他在仙盟执掌刑罚多少年，就与中州十三城形形色色的凶恶之人打交道多少年，如今只一个眼神就能令人退避三舍。
那弟子又惊又怕，早就惨白了脸色，连忙忍着心悸下跪带着哭腔应是。
离砚看呆了，怔怔地垂手站在一旁，任凭那些小纸人急得绕着他唧唧啾啾乱转。
方才那道剑意裹挟着无边灵力汹涌而来，若谢云寒有心，只需再进半寸……
可是自进入天衍秘境以来，一路上他们这些人也不知犯了多少错，几次身陷险境，都是谢云寒一力相救，才能脱险。
即使这样，也不见这位仙尊苛责什么。
反倒如今不过区区一句话，怎料竟会惹得一贯冷淡无情的云寒仙尊如此动怒。
……
离砚张了张嘴，实在想问什么，但话到嘴边，心中忽然冒出来一个极其离谱的猜测，令他浑身发抖，最终还是默默将话咽下去了。
正当此时，远处忽然只见人影憧憧，隐隐有些动静，就像一粒石子投进将开的水壶，闷闷得听见些沸腾喊叫。
陈长老警觉地拔剑道，“远处何人？”
谢云寒的目力极好，此刻遥遥望去，却骤然拧眉，“是先前留在客栈里的弟子。”
只因之前蔺怀雪的青鸟传信灯提醒他们客栈内万万待不得，谢云寒即刻便吩咐人传音，令留在客栈里的弟子们速速离开，待他们寻到裴灵均，众人在来时曾经过的一处木亭前碰面。
怎么他们这会儿竟会出现在这里？
众人对视一眼，心内都是万分诧异，惊疑不定。
不多时，果然就见先前滞留在客栈的弟子一路惊叫着朝他们这处跑了过来，只是个个脸上都有些呆滞惊慌之色。
为首的弟子眼角堪堪扫到那一袭白衣，当即见了救命稻草般拼命高呼一声，“云寒仙尊救命！”
下一刻人就像泄了力一般，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
陈长老瞧着他们神色仓皇，连连皱眉道，
“不是已经传音命你们离开客栈了吗，难道你们还是遇袭了，怎会搞得如此狼狈不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首的弟子犹在喘息不定，被身后几位师弟伸手扶住，好一会儿站起身，才待开口，只是他回头一瞧，便又浑身颤抖，只是说不出话。
陈长老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登时勃然变色，“怎么只剩这点人，其他的人呢？”
先前留在客栈的弟子约莫有半数之多，这会儿竟然堪堪只存三分之一。
“其他人，都，都，都回不来了……”那弟子在众人惊骇的目光里只勉强挤出一句话，已经咳得不成样子。
谢云寒取出一粒丹药令他服下，又将储物袋递给随他而来的其他弟子，命他们服下丹药休养，过了片刻，方才冷淡开口道，
“是你们没有及时离开？”
“仙尊果真料事如神，”那弟子仍旧面色颓丧，但谢云寒的一枚灵药吞下去，再调息片刻，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他嗓音嘶哑，慢慢道，
“你们走后，起初大家将客栈内细细查探了一番，只道除了那个鬼修以外，客栈内也没有什么东西，大家便都松懈了，恰巧经过燕何闹得那一出，大家都没怎么好生歇息，都乏透了，便都睡过去了。”
“待接到传音时，我匆匆召集起几个师弟，本要即刻前往那处木亭……”
他疲倦地瞥了一眼身后，那寥寥几个惊魂未定的小弟子显见得就是肯跟着他撤出客栈的师弟，
“我明明已事先将青鸟传信灯上的话说明给大家，谁知，谁知他们竟有人不听，反倒在客栈内闹了起来……”
那弟子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谢云寒看出他踌躇，沉着脸按了按眉心，“说罢，无碍。”
那弟子便吞吞吐吐道，“有人说，‘这客栈内大家明明都已经查看了好几圈，连只苍蝇都没有了，这闹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简直是不肯叫大家好生歇息片刻’”
“若当真有凶兆，那个鬼修也早已被云寒仙尊斩杀了，何必自己吓自己呢……”
“还有人说，‘那青鸟传信灯早不来报晚不来报，偏偏这会子报个什么大凶之兆，只怕是怀雪仙尊埋怨我们不去找裴掌门，有意折腾我们玩乐呢！’”
“就是不肯相信怀雪仙尊，也该信青鸟传信灯啊，”离砚脸色极不好看，急道，“你们是不是被有心人挑拨了？”
“不知，可这会儿说这些也迟了，”
那弟子摇摇头，脸色也很不好看，
“我们苦劝一回，见他们不曾回心转意，只得先去木亭处，再作打算。谁知我们前脚刚走，后脚竟，竟听得客栈内一阵阵惨叫……我们连忙折返回去帮忙，谁知，谁知竟然又见到了那个鬼修……燕何。”
众人讶然，离砚也忍不住皱眉道，“怎么可能，他分明已经死了，神魂俱散，我们在场那么多人亲眼看到的。”
“可我们亲眼所见，总不能是假的吧。”
那弟子苦笑一声，
“不知为何，那鬼修动作极为僵硬古怪，出手却是凶悍无比的杀招，就连他的修为，似乎也是一夜之间暴涨许多，很多师兄弟远不是他的对手，几乎是顷刻间就被他杀害……我们见场面太惨抵挡不得，只得飞跑来报信，所幸他好像不曾追赶过来……”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方才留在客栈的弟子经历了一场怎样的人间炼狱。
登时心中都沉甸甸的。
“死而复生，岂有此理。”陈长老蹙眉道，“这思妄鬼城果然邪门，先是灵均失踪，现如今连一个鬼修都棘手得很。”
他不喜蔺怀雪，甚至不提他的名字。
谢云寒垂下眼睑，淡淡抬手，给每个人身上落下一层淡金色的护身印迹，
“应当是魔教的傀儡禁术，多用在奴隶身上，奴隶活着时取其神魂一缕，以物封印。待此人消亡之日，将神魂复苏，炼成傀儡，可以驱使如前，甚至修为大涨。”
“但此法有违天道，贻害无穷，是为数百年来天道禁术。”
谢云寒冷淡地收回手，
“你们若再遇见燕何，不论是何人在背后操纵他，只需寻到最初封印他神魂之物，斩破其傀儡术，即可破解。”
“……啊，云，云寒仙尊？”方才逃出生天的那个弟子诧异地抬起头，谢云寒这番话听来竟像是要与他们分道扬镳。
谢云寒目光微微落在一旁，他身侧的水井边依旧溅落着一点点小小的泥点子。
幽深如潭的井水静静地与他对望，思妄鬼城的夜，此时安静地一点月光都无。
“至于他们的下落，我已知道了。不过我一人前去即可，此间凶险异常，你们不必同来。”
-
路边幻象种种，有村民正在田中劳作，却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有女子挑水行路，不时有水珠溅洒飞落，路面却干爽如初；幻境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却都像是镜花水月的无边梦境。
蔺怀雪掀起马车帘子，探出一颗乱糟糟的漂亮脑袋，随口道，“师弟，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小仙尊自进了幻境就一直病着，这会儿才好转了一点，偏生又倔又要面子，不肯被人照拂。
可这二十里若是寻常修士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在幻境里却无法御剑，裴灵均的天行诀也用不了，就不是容易能到的了。
眼看蔺怀雪累得话都不想说，方才在路边，也不知这鬼气森森的幻境从哪儿冒出来一辆还算干净整洁的马车。
裴灵均和顾飞星对视一眼，几乎是心念电转间，两人难得达成了前所未有的短暂默契。
蔺怀雪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这俩人给安排到了马车上，他们二人随行一旁，只掐诀驱使马车前进。
小美人刚刚退烧，面色仍是微微酡红，即使蹙着眉尖，看起来仍是迷迷糊糊的天真无辜。
“掌门，师尊唤你。”
顾飞星飞快地将人扫了一眼，抱着剑，面无表情地一脚踢远几颗小石子儿。
哼，方才明明是他先看见的马车。
师尊不找他道谢就罢了，说话都只找裴灵均。
嘁。
“快了，约莫只剩一小半路程。”
一旁顾飞星就差把“气死了”三个字挂在脸上，可惜裴灵均简直将“视若无睹”四个字修炼到了炉火纯青，此刻压根没有分出丝毫眼神给他，反而握住蔺怀雪的手，温和道，
“师兄累了？”
“才没有……”小美人下意识反驳他，谁知下一刻就打了个哈欠，他眼泪汪汪地看着裴灵均，尴尬得眨了眨眼。
“师兄，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裴灵均却没有笑他，声音反倒愈发温和体贴，“等到了我再唤你起来也不迟，好不好？”
顾飞星面无表情地磨了磨牙，正准备大着胆子嘲讽几句，不妨一抬头恰巧与蔺怀雪对视。
只见小美人乖乖地趴在马车车窗前，漂亮清澈的目光越过裴灵均，直直注视着自己。
顾飞星几乎是一瞬间忘了自己张嘴要说什么，在蔺怀雪乌溜溜的漂亮眼眸注视下，原本凶巴巴的小狼崽子愣神一秒，反倒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哈欠。
打哈欠是会传染的……
顾飞星：“……”
蔺怀雪再眨了眨眼，只瞧见顾飞星脸色爆红仓皇地大步流星窜到前面去了，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撵他一样。
小美人呆愣愣地看着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莫名地看了看裴灵均，“你打他了？”
裴灵均挑眉不语。
小仙尊扶额，轻叹一口气。
这一路上又没惹到这小狼崽子，他就这么讨厌自己么？
……
不知又走了多久，儒雪山庄四个字方才遥遥地露了面。
马车内装饰得舒服温暖，蔺怀雪嘴上说着不困，奈何他病中身体虚弱，没过多长时间就靠在引枕上慢慢睡了过去。
这会儿整个人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先是隐约听见裴灵均唤他醒来，又好像顾飞星在耳边叫他师尊……
多少声音吵吵嚷嚷夹杂在一起，这会儿终于勉强睁开眼，只觉世界清净了许多，人却不大舒服。
马车仍在向前走着，直到“咯噔”一声，方才忽然停住。
“嗯……已经到了？”
蔺怀雪愣了一会儿，无人应声，方才跳下马车。
迎面只见一座庄重儒雅，绵延数百房舍，气势极为宏伟秀美的山庄，正门上一块牌匾，矫若惊龙般书写“儒雪山庄”四字。
他茫茫地盯着正中央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整个人一瞬间竟然如遭雷击般恍惚起来。
这处儒雪山庄他分明是第一次来……对，第一次来，可心底为何竟会生起如此熟悉的感觉？！
蔺怀雪心内突突直跳，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找裴灵均和顾飞星，一回头却见原本与马车寸步不离的二人此时竟然全都不见了踪影。
小美人正在原地茫然疑惑着，忽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他急急转身，只见从山庄里却跑出两个小厮打扮的男孩子，见他站在门口，愣了片刻，才相视一笑，齐声道，
“大公子真真料事如神，方才他就说您已经回来了，我俩死活不信，谁知当真如此！”
左边那个少年笑嘻嘻的，
“二公子您回来了就好，方才老爷正生气呢，还骂我们不好好跟着您。不过今日公子生辰，老爷又偏爱您，待会儿您给老爷认个错，想来老爷不会才为难您的。”
蔺怀雪蹙眉失语，右边那个小厮却已经笑着上来替他将马车牵进去，还夸道，
“这马儿平时性子烈得很，今天倒乖觉。真是通人性，知道咱们二少爷心情不好出去散心，倒不曾添乱，不愧是大少爷亲自驯出来的好马。”
蔺怀雪一回头，果然方才空无一物的马车前站着匹马儿，浑身皮毛如乌黑软缎般闪闪发亮，干净利落。
这一路上幻象太多，他朦胧间已经分不清真实与幻境，此刻正是暗自恍惚，却已经被二人含笑连请带拽，一路带了进来。
令蔺怀雪诧异的是，他分明没有来过这里，却清清楚楚知道这扇月洞门后有个尚未填平的石坑，还未走到竟已下意识抬脚留心避开。
那边戏台搭起，水袖歌舞，曼妙声音吹落耳中，他心里却又蓦然冒出一个念头，“今年又是请的城西杜家班，他家戏极好。”
熟稔程度，不让他在天衍宗的住处浣灵居。
“二公子，老爷和大少爷这会儿都在里面呢，您可快快坐席去罢。”
儒雪山庄极大，待到一处院落前，那两个小厮笑着行了个礼，便退到了一旁。
院内或坐或站着等的一干丫鬟媳妇嬷嬷人等乍见了蔺怀雪，简直高兴地像是得了凤凰，众星捧月般将人接了进去簇拥在中间，一迭声通报进去，
“二少爷回来了！”
“二少爷回来了！”
蔺怀雪朝屋内看了一眼，只见里面正点着油灯，透过木窗泛起柔和的光。
不知为何，此刻分明应是在幻境之中，这样的场景却也让他似曾相识。
蔺怀雪将要抬脚进去的一瞬间，身边早有人争先恐后地替他把帘子打了起来。
那一道竹帘子他在远处瞧着，颜色早已褪尽，极为古旧。
这一刻却微微晃荡着，古旧的帘子垂坠下来，慢慢摇晃着，再瞧起来已成了令人神清气爽的新鲜的青绿色。
一晃之间，往事越千年。
小狼崽子：我真的受够了师尊身边总是有人，他都看不到我了！（咬牙）
裴师弟（斯文有礼但不屑一顾）：那又怎样？
终于买到幻境门票的谢某：又便宜你俩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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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往事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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