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远离城市，千禾杳驾车离开国道，行驶上一条蜿蜒的小路，远处有连绵山峦，学校就坐落其中。
千禾杳将领口上的扣子解开，扫了一眼副驾驶上的手机，电话那头正在说话。
全靠它，千禾杳不至于在开车时犯困。
置身于夜晚的郊区，温度骤降，凉风沁人，这种身体深处的郁热和烦闷像是没了压制，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路灯也没有了。
全凭远光灯指引前进的方向。
不多时到达山脚的寺庙，寺庙门口挂着白惨惨的灯笼，在风中轻微摇摆。
她并未停下，打方向盘，绕过停车场，在岔路上选择盘旋上山。
“前辈？”电话传来了泉美泉的询问。
电话那头是正在执勤的泉美泉，今早就是泉美泉接到消息，立刻跟千禾杳汇报的。
“没睡着，你继续说。”千禾杳说。
泉美泉读的是那低年级学生的档案。
那学生叫灰原雄。
他的死……还没有转告家属。
千禾杳听到转述，高层就此事需要讨论对上头交代，还要商量对家属的赔偿和抚慰金等事宜。
虽然入校前将风险提前告知，但家属是一定不会想到，才不过两年，会得到孩子的死讯。
泉美泉继续说道，因为要把学生们的任务指派给其他术师，这件事很快都传开了。
当得知大家不满的理由和自己不一样时，千禾杳的声音毫无波澜：“他们还不到反思的时候。”
泉美泉沉默了一会儿：“前辈，你说的没错。”
这条已走过多年的山路令千禾杳熟悉无比，熟悉到闭着眼睛都不会开错，继续和泉美泉说了几句，窄道小路突然窜出一个黑影。
千禾杳猝不及防，抓紧方向盘踩下刹车，身体向前一扑，由于安全带又往后一倒，重重砸回座椅。
泉美泉惊慌地叫着她的名字。
千禾杳定睛一看，路中间蹲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黄鼬，松口气，等这小家伙回过神溜进对面草丛。
“没事。不聊了，我马上就到。”
她重新启动车子，将速度降到二档，车窗全部打开。
风灌入车厢，将垂在耳边的碎发吹起，没过一会儿风声扩大，车子驶入隧道。
这里是高专的后方，通过台阶，能直达总监部设立于此的总部大楼。
若是从正门上来，就要经历很长一段的攀山路，先经过高专的校区，才能到达总部。
隧道中只有应急灯，忽而整条隧道大亮，尽头路边有个年轻女人正在摇臂呼喊：“前辈！”
千禾杳将车子转圈，停在车位上，泉美泉迫不及待打开车门，查看是否受伤。
千禾杳张开手臂，任她检查。
“我才不会和藤原那个冒失鬼一样，把车子开进山沟里。”
泉美泉脸色有些阴沉，见千禾杳神情自然，松口气，接过递出来的特产。
她顺道将需要上报的文件带过来，里面是近三天的汇总报告和经过调整的工作安排。
其中就有灰原雄涉及案子的详情记录。
千禾杳确认无误，签字盖章，再交给上司科长，最后转给给高层观阅。
泉美泉见她还拎出几个袋子：“这是——”
“也给硝子准备了一份，另外的是我的晚饭。”
两人一起踏上台阶，泉美泉频频看着对方：“留一晚吗？”
千禾杳正在想事情，随口道：“可能不会，明天还安排了工作。”
“前辈，平日作息紊乱，还总是夜间赶路，很不安全啊。”
“谢谢泉的关心，我会注意的。”
泉美泉知道千禾杳拿定主意的决定很难动摇，说：“好歹也要考虑身体负荷啊。”
千禾杳觉得泉美泉才十八岁就一副大人的模样，很有意思，揉揉她的脑袋：“放心，惜命上我比其他人都要认真对待。”
总是听旁人抱怨家长管束太过，今天又被山藤冈说教一番，千禾杳在反思，是不是方法用得不对。
至少泉泉美的劝告，千禾杳就不反感。
也许之前人缘不好，也不全是别人性格问题。
千禾杳叹口气，以前的同期和同事怎么就没说过她这种问题呢。
早知道，就早改正了。
至于作息和健康……
千禾杳也曾想过，自己会不会有一天鞠躬尽瘁，猝死在工作岗位上。
后来发现，那完全不可能。
千禾杳的情况较为特殊，更比一般的辅助监督体魄强健，是飞快在总监会站住脚，快速升职的重要原因——再加上她毕业于高专，对很多现场有更强的识别技巧和应对能力。
别以为辅助监督的活就轻松了。
咒术界人手常年不足，术师内部又搞分裂，有正义、邪恶一说。
正义一方以总监部为中心。
其中具备足够咒力咒术的术师被称为咒术师，冲在前线，消灭咒灵，是主干。
咒力不足或无法施展咒术的，成为辅助监督和窗，填充后勤辅助。
另一部分邪恶的术师堕落为诅咒师，不对付咒灵，转为朝向普通人施以强大碾压的力量。
灵异诡异命案除了咒灵作祟，也涉及诅咒师，总监部的高层对此很头疼。
千禾杳成为辅助监督后才明白这些内幕，就借此贿赂科长，借他的提拔向高层毛遂自荐。
贿赂也是需要资本的。
咒术界里，实力才是一切。
三年来从没休息请假过，千禾杳想起这些年做的事，觉得总监部高低得给自己颁个劳模奖章。
辅助监督和术师的工资档次相差悬殊。
千禾杳在想，如果还有选择的机会，是会选择死亡率高但钱多的术师职业，还是钱少躲在后方的辅助监督呢。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当年没有同期，恐怕会和灰原雄一样在案子中丧命。
泉美泉停下来，铿锵有力的皮鞋声戛然而止。
她转头看千禾杳一眼，将电箱里的闸门下拉，原本通明的隧道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在想灰原的案子吗？”她在黑暗里问道。
“这么说也没错，”千禾杳想起刚才泉美泉的脸色，“想到市河了？”
泉美泉声音有些哽咽，轻轻地嗯了一声，几个月前市河因公殉职，她一直没能从里面走出来。
今日又因为灰原雄想起对方。
高专会安排学生以实践名义进行实习，l总监部根据学生的数量和等级分发相应的案子，都在学生可以轻松完成的范围内。
主要是为了学生在毕业前，积攒经验和磨练技能。
原本三级水平的咒灵实际上有一级，而接到案子的，是只有二级术师等级的灰原雄和七海建人。
学生们并非能力和经验不足，但在咒灵面前，仍无法抵抗。
结果就是，灰原雄死亡，七海建人受伤。
知道出事的是学生，千禾杳就知道是重大失误。更重要的是，整天下来，科长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她。
千禾杳阴谋论地猜测，她是被选为替罪羊了，结果泉美泉告诉她，高层根本没追究原因。
他们更在意如何摆平风波。
泉美泉原本强作镇定的声音顿时高涨愤怒：“这是谋杀了吧，他们送学生去死。他们对市河也是这样的！”
泉美泉作为办公组执勤室人员，出面接回灰原雄的尸体和安置七海建人，还要详细询问和记录所有过程。
白天的场景历历在目，让泉美泉想起前不久市河死的场面。
窗负责巡逻区域，汇总咒灵信息，进行上报，由总监部的辅助监督办公组进行案件评级，分类下发。
泉美泉已经初步调查，根据窗的汇报，办公组的评级完全没有问题。
明面上，地方窗人员是主责，没能对咒灵正确勘测，致使办公组根据错误信息评级。
而接送学生的辅助监督是次责，没能及时观察到危险和保护好学生。
“科长说已有大概定论，工作失误逃不掉，正在拟定给予灰原雄家属合适的补偿金。”
泉美泉停下来，声音在空洞的环转楼梯上回荡。
“可是一条命……就这么算了？”
旋转楼梯中她们各自站在一处，隐隐的月光流泻进来。
千禾杳能辨析出对方眼中的微弱湿亮：“当然不，不过现在还不到算总账的时候。”
她从包里拿出纸巾递过去，泉美泉只是抓在手里，几息过后，深深地吸口气。
“我怕我等不到，究竟……还要死多少人。”泉美泉咬牙切齿地说。
千禾杳没有说话。
在这段时间，千禾杳静静地等待着，等泉美泉平复心情，轻轻地说：“走吧。”
两人走出隧道，泉美泉在中途离开，走向一片竖立高低不等石碑和神龛的墓地，那里也有属于市河的。
而千禾杳走进校区，来到唯一亮着灯的校医室。
千禾杳的运动鞋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没有发出响声，她停在那间留着灯的房间前停下，敲响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懒散散的回应：
“没有锁。”
千禾杳说：“我进来了。”
里面只有一个女孩，约莫十七岁，有着浅栗色的齐耳发，身挂松垮的白大褂，弓着背坐在圆凳上，抬起头打着哈欠。
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仿佛是泪水凝结，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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