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村子,又到荒郊,一时间想不出接下来应当去往何方。
附近的城镇定是进不去了。
春生万物,谢挽容凭着对草药的熟识,一路采了许多止血草。
灰蒙蒙的天飘起细雨,将山道沿路的青苔树木淋得青翠。
谢挽容坐在溪边,收起临时做成的简陋钓竿,看了看脚边几条寸把来长用草绳穿好的小鱼,有些出神。
江离尘褪下长衣,举过头顶上替她挡雨。
谢挽容回眸冲他笑了笑,很快又陷入愁思:“他立意造反,与辽军早有勾结。朝中主和一派都在力劝都城南迁,他这么做,显然是早已盘算好的。”
她口中的“他”,指的是安乐侯柴熙。
江离尘轻声道:“要回去吗?”
此时,谢挽容内心正纠结万分:大宋自建都以来,就不主张战事。如此倒是落个百姓安居,商铺乐业。然则在外看来,免不得认为宋都羸弱,是块可以任意宰割的肥肉。加之朝中太平已久,君臣惧战……目前虽得君王冲冠一怒,但却难保过几日,被朝中另一股风再吹一吹……
长叹口气,她不禁也想问问自己,究竟是想要战火持续燃烧下去,还是尽早结束。
可无论如何,迁都江南是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
“他在驿站截获你的书信,这才得知你我行踪,可见书信的形式到不了京城。”江离尘出声提醒。
“我知道。”谢挽容艰难的揉了揉眉心,“他怕你我会将他谋反一事告发,京城之内必也布防,轻易回不去。况且你……”
江离尘爽快应声:“师妹去哪,我就去哪。”
谢挽容低声道:“从前,都是你……”语声微顿,她用力摇头,“总之,不能只让你迁就我……”
江离尘垂眸看着她的眼睛,忽认真起来:“师妹,有件事情,定是你搞错了。”
谢挽容见他神情肃然,不觉也紧张起来:“什么?”
江离尘道:“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所作的,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是遵循了我内心的声音去行事。我是为我的真心在付出,并不是迁就,因此,你也不必觉得亏欠我。”他语声低沉也真挚。
“天刑教那些年……有你在,我才有了重新活着的感觉。如果没有你……或许我早就迷失了自己,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说到后来,他的嗓音略带喑哑,“师妹,你才是照进我生命里的那一缕光,是我这辈子都该好好呵护的烛火。”
谢挽容头次看他如此忘情:“江离尘……”
身后一阵掌声传来,草木发出簌簌声响。
“哎呀,真是好感人,简直荡气回肠,催人泪下。”
说话的人声音异常尖利,宛如只被人踩了脖子的鸡。
谢挽容猛地回头:“什么人?!”
此处地势还算开阔,以她的内力,竟听不出身后有人?!
落了阴霾的小路上,一个矮小的身形慢腾腾走出来。
他的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便似一个人时刻弯着腰。
待他再往前几步,谢挽容终于看清了,那是个面目扭曲,缩成一团的成年人。
这人身上的肌肤已有多处腐烂,佝偻着上身。不知是有意吓人,还是天生如此,他低垂着头,额头几乎要贴到肚子上,两条后臂贴紧腰身,余下小臂笔直前伸。
谢挽容后退了步。
她自问游历江湖,所见的人不少,但似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那人走到他二人跟前三米处,便停下来。
“二位不认识我了?”他头颈略微动了下,发出阴恻恻的笑声。
谢挽容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了:“你是谁?”
江离尘道:“他是温铭。”
谢挽容一怔,只觉得难以置信。
温铭即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但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况且……他不是该死了吗?
江离尘继续道:“他没死,我也有些意外。”
温铭裂开嘴角,嘶嘶道:“没死,是我命大。让你失望了。”
江离尘无声站到谢挽容身前:“你想报仇?”
温铭慢慢的抬头,一双血红的眸子照在他脸上:“江离尘,大师兄。你是在说笑话吗?你觉得我这副模样,活着不为报仇,还应当为了什么?”
他似乎很有耐心:“当日,你算计我,夺了我的金蟾蛊,又给我下毒。我躺在地上……没有人管过我。可是,很快,四面八方的蛇虫鼠蚁就都来了……他们从地里爬出来,数都数不清的,争先恐后爬进阁楼,爬到我身体里……等我醒来的时候,可笑,我居然还能醒过来,我居然还能活着。可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你是不是很惊奇,也很意外?!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呀!”
谢挽容:“……”她扭过身去,忽然有些想吐。虽恨温铭对她有过欺骗,但把人变成这个样子……
江离尘静静的看着他良久,漠然开口:“意外有之,却也想通了。我的血向来是能引蛊的。阁楼里有我的血,你又曾经吞下我的血,如此推断,便也不稀奇了。只是没想到,这些蛊虫加在一起,会抵住了我血中的剧毒。”
“所以,是你害的我。”温铭平静的说着,平静得出奇。
“根本不是!”谢挽容忍无可忍,“你若不存害人之心,他怎么会伤你?!”
江离尘摇头:“没必要跟疯子解释。况且,我是从知道他诱你跳下瀑布之后,就打算要杀他的。只是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温铭笑起来,笑得却比哭还难听:“你后悔了?害怕了?是不是没想到我还能找上门来?大师兄,你可别忘了,你体内的金蟾蛊,曾经认了我当宿主。别人或许找不到你,可我却是一定感应得到的!”
江离尘淡道:“对于伤害过我师妹的人,死得越痛苦,对我而言越是畅快。你跟过来也好,省得我去找你,还留下个隐患。”
温铭呵呵笑着去看他:“你是不是以为我还和之前一样,会上你的当,任你欺辱。”他慢慢说着,忽一声怪叫,甩出满地毒虫,而后,他整个人也像一个肉球般滚了过来。
江离尘不退不让,整个人被他笔直扑倒。
谢挽容惊呼一声,提剑上前。
“别过来!”江离尘厉声疾呼。适才那一瞬,他并非不想动,但体内的金蟾蛊竟莫名生出了反抗之意,令他浑身动弹不得。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对自己的御蛊之术历来很有信心,然而此刻,对方身上却似有一股诡异的妖邪之力,就连号称蛊王的金蟾蛊也为之震慑。
江离尘牙关紧咬,此战他若落败,谢挽容的处境将会十分危险。
温铭两只短小的前臂按住了他的肩头,血红的眼睛森森与他对视,便似一张鬼脸上长了两个血洞。
突地,他咧开嘴角,慢慢凑到江离尘脖子上,低头要咬。
谢挽容一剑朝他后脑劈去。
温铭后脑“咯”的一声轻响,竟被她划成两半。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就如被点了穴一般。
“嗡嗡”之声却随之响起,霎时间漫天黑点。
这声音并不大,仿佛飞萤震翼一般,但却蕴含着某种神秘妖邪的摄力,铺天盖地。
万籁仿佛都沉静下来,四处都是这种“嗡嗡”之声。
被这诡异的景象惊住,谢挽容定在原地有会,才俯身去拉江离尘。
江离尘一脚踹开压在身上温铭:“快走!”
细碎的黑点追随着二人急速飞舞。
谢挽容回身对着黑点射出两箭。
江离尘喝道:“没用的!快走——”
“师妹你的子午香……”
“之前落水,找不到了!”
江离尘瞬间静了,继续狂奔。
黑点越追越近,前方是一个断崖。
两人及时收住脚步。
几块碎石被踢飞,翻滚着落到崖底,半天不闻有声。
谢挽容站在悬崖边上,听脚底风声呼呼,又看了看半空中如影随形的黑点。
这些蛊物入体,纵然能活,怕也会变成温铭那副模样。
深深的看了眼江离尘,她低声道:“别怕,跳!”
这一次,至少是有人陪在身边的。
“好。”耳畔的回应不带任何犹豫,江离尘回身抱住谢挽容,而后奋力一推。
谢挽容只觉脚下一轻,身不由己往下急坠,蓦然睁眼,看到江离尘仍站在实地,与她对视。
“你……”
最后关头,推开她的,竟是她放下芥蒂,真心想要结伴一生的人。
心头一阵哀凉,甚至来不及抽痛。
下坠的去势骤停。
一道新绿的藤蔓卷住她的腰身。
断崖边上,江离尘一手扯住藤蔓,飞快扑向一块巨石。
藤蔓盘在巨石之上。
“江离尘!在干什么?!”谢挽容身在半空,又惊又怒。她想要奋力爬上去,脚边却一时找不到着力点。
山风鼓荡,江离尘长发飞舞,将他的脸全都掩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点一点的鲜血,从他掌心不断滴落。
而后,他转身,直面漫天黑影,单手按住胸口,食指猛地戳进去。
噗的一声。
一柱血流飞溅。
江离尘脸色苍白,哆嗦几下,胸前蓦地透出一道金光。
他以极端之法,迫使金蟾蛊破体而出。
霎时间金光乱舞。
金蟾蛊无愧蛊王之名,一旦现世,半空中叫嚣的黑点纷纷退却,发出吱吱声响。
那些来不及逃窜的黑点被金光扫中,如同雨点般落地。
余下黑点争先恐后,飞回到温铭体内。
而后噗的一声,金蟾蛊也随之钻了进去。
金光消逝。
温铭手脚动了动,按住被劈开的后脑,用力将它合拢,慢慢的爬起来。
他的脑髓早已被毒虫嚼吃干净,身体只剩下没有灵魂的空壳,以一个报仇的念头支撑存活。
这便是养蛊之人,最后的下场。
江离尘踉跄起身,居然扬唇笑了。他的笑容空明,仿佛是最后一缕夕照,带着温暖与感伤。
温铭慢腾腾走到他跟前:“没想到吧。”他嘶声笑起来,“金蟾蛊,又回来了。这一次,我的东西,你抢不走!”
他话音未落,一道黑气自眉心冲起。
温铭一声惨呼,双手抱头,摔倒在地上。
黑气不住喷涌,将他的头颅紧紧包裹住,渐渐化成实质一般的浓黑,不住地在他的眉心处钻进钻出。
温铭失声狂吼,发出沙哑的痛啸,在地上翻滚。
萧萧山风,透露出诡秘与阴森。
江离尘如愿看到他体内百蛊相争的画面,再撑不住,坐倒在地上。
“我说过了,任何人想伤我师妹……都不得好死!”他一字一句,缓缓说着,捂紧胸口喘出口气。
这段时间,本来就是偷来的。只可惜……实在太短了。
崖边藤蔓抽出一抹顽强生长的翠色,在风中轻颤,盈盈动人。
江离尘扬起唇角,安静的笑了:“温铭,似你我这种从天刑教侥幸逃出来的怪物,是不应当继续留在在这个世上的。”
此时,温铭浑身肌肤已被抓烂,看起来就像个血淋淋的肉瘤。
“即便要死,你也要同我一起!”他龇牙咧嘴,朝江离尘一声嘶吼,狂奔着撞在他的肚子上,抱紧他的腰身笔直前冲,扑向断崖。
江离尘不避不闪:“如你所愿。”
景德元年冬,辽军攻克德清,三面包围澶州,宋将李继隆死守澶州城门。
辽朝统军萧挞凛恃勇,率数十轻骑在澶州城下巡视,后被一名白女子在澶州前线以伏驽将其射杀。
辽军士气受挫,萧太后等人闻讯,痛哭不已,辽兵失倚,和议始定。
史称澶渊之盟。
次年春,安乐侯柴熙在府中病逝,真宗以国丧之礼待之。
谢挽容一身素缟,亲自与之送行。
守灵期间,听侯府管家哭哭啼啼,向众人诉说侯爷这一年来恶疾缠身,日渐消瘦,药石无灵的苦楚。
贴身随侍的丫鬟泣涕如雨:“侯爷病时常说,是有人下蛊害了他。”
“我家侯爷平日里并不与人结怨,也不知是谁这样狠心!”
谢挽容一言不发,参加完整个葬礼。
若论心狠,这世上恐无人及得上安乐侯柴熙。然而心狠之人,必定会以为别人也同他一样的心狠。
自以为自己中了蛊,活活把自己折磨致死……
谢挽容平静走出侯府,看着满街飘扬的白绫与战事结束后高悬的龙旗。
京城百姓,将在战争结束的欢欣和痛失国之栋梁的悲凉中度过矛盾的又一个春节。
知道你不得好死,想必他也会快慰。
景德四年,战乱结束后的第三个年头,农作物生长繁息,牛羊被野,黄口小儿,不识干戈。
郑公书院重新开启,人声鼎沸,前来报读之人络绎不绝。
最令人们称奇,争相去看的,是这书院里头新来的一位教骑射的女先生。
据说这位女先生喜着白衣,闲暇时偏爱独自一人,对着书院里的梧桐树发呆,静若秋水,马术和剑术却实在了得。
又是一年秋风起,满树金黄的梧桐叶子落了一地,是难得的热闹。
“我找了你很久了。今年,你该回来了吗……”
远处,漫天的梧桐叶被风卷起,如同金黄色翩然纷飞的蝴蝶。
宽袍大袖的男子迎着夕照,缓缓走来。
“师妹。”
在他身后是一片金黄绚烂的蝶舞。
(这是真的完结了)
本篇已完结,谢谢大家的支持!
一直想静下来写一点我喜欢的故事,可能未必是大众或者市场喜欢的,但我会保证质量,慢慢坚持下去。
马上就是春节了哦,祝大家来年平安喜乐,巳巳如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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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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