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沈家派来接长宜的人和马车都到了清苑县,长宜在花厅见了刘妈妈和沈管事,说了几句闲话,分别赏了他们每人五两银子,就让他们先回房歇息去了。
二日一早还要赶路,长宜清点了要带的杂物,沐浴后也睡下了,西偏院却一片灯火通明,薛细蕊净了面坐在妆奁前,想着下午在书房发生的事,恨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红蔷站在一旁,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薛姨娘把气撒到她身上。
过了一会子,薛细蕊抬起头看向红蔷,朝她招了招了手:“你过来。”
红蔷畏畏缩缩的往前走了一步,颤抖着道:“姨……姨娘要做什么?”
薛细蕊瞪了红蔷一眼,在她胳膊上狠狠扭了几下,厉声道:“你说我要做什么!”
红蔷疼得哭了起来,求饶道:“姨娘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薛细蕊却还不解气,换了个地方又掐了几下方松开了手,红蔷跪在地上不敢哭出声来,低声啜泣着。
一会子薛细蕊才平复了心情,看向跪在地上的红蔷,想起当年冯氏打骂她的时候,她亦是这般求饶,冯氏却丝毫不怜惜,她越求饶冯氏打骂的越厉害。
后来她为了少挨打,就紧紧咬着唇,根本不敢哭出声来。
薛细蕊想起过往的遭遇,蓦地对红蔷生出一些感同身受来,她闭了闭眼睛道:“下去上点药吧,若是你敢声张此事,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红蔷诺诺应了,抱着钻心疼的胳膊出去了。
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长宜就被木槿叫醒了,洗漱后换了一件素色对襟长衫去了前院,刘妈妈早带着人把箱子装在了马车上,长宜把对牌钥匙都交给王升家的,吩咐她回头交给父亲,一抬头却见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垂花门前。
她连忙上前请安:“父亲怎的还没有去衙门?”以往这个时辰傅仲儒早已起身去了官府。
“今儿衙门上也没什么事,晚点我再过去。”傅仲儒道。
长宜点了点头,把盛着对牌钥匙的盒子递给傅仲儒,傅仲儒看了一眼道:“你不在这几天,就先交给你姨娘收着,你觉得怎么样?”
除了薛细蕊,内院的确没个能掌中馈的人,长宜早就预料到了,淡淡的道:“也好。”
说话的空,薛细蕊也带着傅长宛从西偏院过来了,一脸歉疚的道:“原本还想着早起来送送姑娘,没成想还是来迟了。”
说着推了推身后的傅长宛,傅长宛不情愿的叫了一声‘长姐’,长宜看了她一眼,也叫了一声‘二妹’。
如今父亲膝下只有她们两个女儿,自是不好让他看到二人不和的样子。
傅仲儒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招了沈管事过来问话。
沈管事是沈家外院的大管事,也是舅父的堂兄,说起来长宜还得叫他一声‘舅父’,当下府上正办喜事,舅父却还让沈管事过来保定府接她,足可见对她的重视。
长宜对着薛细蕊和傅长宛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父亲和沈管事说话,过了一会,就听沈管事说:“……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清苑县距京城大概两百多里地,一早赶车,若是走的快些,差不多能在天黑之前进城,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姐,不好在外过夜,最好一天就能赶到沈府。
马车一早就套好停在了门前,随行的婆子搬了轿凳过来,长宜扶着木槿正要上马车,站在台阶前的傅仲儒却走上前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沉香色的荷包递给她:“先收下,到了车上在看。”
长宜袖了荷包,方上了马车,木槿和青竺跟在后面也上了来,偌大的马车顿时有点拥挤,长宜掀开车窗,看到沈管事正在和父亲拜别。
车轱辘慢慢转动起来,穿过了一整条街,长宜想起临走前父亲给她的荷包还没有打开看,父亲是文人,极爱风雅之事,衣服也要熏香后才穿,就连荷包上沾染了淡淡的松香。
长宜打开荷包,见里面塞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她顿时有些愕然,怪不得父亲让她上了马车再打开,这二百两银子都能买下清苑县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邸了,若是叫有心人看到了,保不准要劫了她这辆马车。
到底……父亲还是心疼她的。
长宜半垂下眼眸,默了默,托着脸颊看窗外的风景,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就没有出过门了,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出了清苑县,马车直奔北京城而去,好在这些时日没有下雨,路面还算平坦,坐在车厢里也不会觉得过于颠簸。
一路上未多做停留,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城,沈家舅母早早得了信,遣了人前来迎接。
沈府坐落在教忠坊马将军胡同里,天色已晚,各府门前悬挂着的灯笼都点亮了,照得胡同里一片亮堂,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长宜扶着刘婆子下了马车,看到舅母梁氏已经带着一众丫头婆子围了上来。
梁氏笑盈盈的道:“好孩子,你可到了,叫舅母好等。”
梁氏出身名门,祖父梁寿官至礼部尚书,当下父兄皆在朝中为官,她自幼读书习字,身上却无半点清高孤傲,待人十分和气。
长宜曾跟着母亲来过几次舅父家,她很喜欢这位舅母,上前拜了一拜,一声‘舅母’喊得触动了情肠,梁氏也湿了眼眶,上前携了长宜的手。
从垂花门进来,只见院子里点了绰灯,长宜看到东西厢房的门窗新刷了漆,贴了斗大的‘囍’字,就连丫头婆子也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裳,看上去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梁氏拉着长宜的手问她这些日子在家可好,长宜怕梁氏担心,并没有提及前些日子她大病了一场的事情,只说了她这些日子在家主持中馈的琐事。
梁氏怎会看不出长宜刻意避谈伤心事,她心疼的道:“好孩子,你赶了一天的路,想来是累坏了,先歇息一晚,等明儿咱们娘俩再好好说话。”
长宜的确是疲惫不堪,但眼下她还未拜见舅舅,梁氏看出长宜的踟蹰,笑道:“你舅舅今儿有事还未回府,先头叫人捎了话来,说外甥女一路风尘,让好好歇着,等明儿再相见。”
梁氏早让人把西厢房打扫了出来,她领着长宜进了屋,转头吩咐丫头婆子烧了热水来,长宜沐浴了一番,挨着床躺下,睡意袭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二日一早,长宜从床上坐起来,发觉外头的天已经大亮了,她在家时都不曾睡到这个时辰,不由蹙眉道:“怎么也没人叫我起床?”
木槿端着铜盆进来,笑着回道:“是沈夫人不让我们叫醒姑娘的,说姑娘身子骨刚好,又一路奔波劳累,恐吃不消,让姑娘多睡一会。”
“舅母怎知我大病了一场?”长宜疑惑道:“是你们跟舅母说我生病的事了?”
木槿和青竺相互看了一眼,都摇了摇头,木槿想起昨晚的事道:“昨儿姑娘睡下后,我瞧沈夫人把刘妈妈叫了过去。”
刘妈妈是梁氏身边的人,做事是一等一的伶俐,她前儿在傅府住了一晚,想来是从底下的小丫头口中得知,告诉了舅母。
长宜心中涌起一阵暖意,自打母亲过世,就很少有人这样关心她了,舅母疼爱她是真,但她也不能过于骄纵了,嘱咐木槿和青竺:“以后再这样还是先把我叫醒,怎好让长辈坐着等我,岂不失了礼数。”
昨儿夜里沈管事就送来了行李,长宜用过早饭,换了一身青色素缎绣折枝纹的褙子去了梁氏所住的正房,梁氏正坐在西次间临窗的炕上看婚宴上的宾客名单,一见到长宜进来,笑着朝她招手:“长宜,快过来这里坐。”
长宜上前行了一礼,坐在了炕下面的梅花凳上,梁氏合上手中的宾客名单,问长宜:“昨儿夜里睡得可好?”
长宜并没有认床的毛病,而且昨儿实在是太累了,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还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她点了点头道:“舅母可不要惯着长宜,长宜会越来越懒的。”
梁氏笑道:“舅母倒是想日日惯着你,你却不能总是住在京城,不过在这里几日,也让舅母多疼疼你。”
当年梁氏嫁给梁褚的时候,沈慈还未及笄,姑嫂之间感情很好,后来沈慈嫁给傅仲儒,梁氏还怅惘了一阵子,想着若是能生个沈慈这样的女儿该有多好,谁料多年来却只得了一子,没有女儿倒成了梁氏这辈子的心头大憾。
后来沈慈生下一女,梁氏别提多高兴了,打心里早已经把长宜当成了亲生的女儿,前年沈慈病逝,她就想把长宜接到京城,但碍于礼法此事只好作罢。
去年冬日沈褚升迁国子监祭酒,她忙于应酬,派去保定的人少了几茬,不知道长宜伤寒的事,不然早亲自去了保定。若不是刘妈妈从傅府的下人们口中听说,这姑娘还不打算跟她说。
梁氏想起这件事就拉下了脸:“以后不能报喜不报忧的,你病了这件事怎么也不跟舅母说一声。”
“不过小病了一场,后来喝了几副药就慢慢好了,也没什么大事,倒让舅母挂心了。”长宜道。
梁氏瞧着长宜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心中越发怜爱,若不是无人过问,闺阁中的女儿谁生了一场大病能像这般冷静淡然。她叹了一口道:“这件事说起来倒也是舅母的疏忽,明知道你身子弱,该派个人去瞧瞧你的。”
昨儿夜里她打量着只觉得长宜比从前瘦了,今儿一看不但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梁氏摇了摇头,心中却想着怎么给长宜补身体。
这时丫头打着帘子进来回禀:“老爷回来了,让姑娘去书房一趟。”
长宜正想着要去给舅舅请安,闻言站起了身道:“舅母,那长宜先过去了。”
梁氏原本想亲自带着长宜过去,但又一想他们甥舅二人相见,定有一番话要说,她在场只怕是不方便,就吩咐她身边的一等丫头柳莺送长宜去前院书房。
几人沿着游廊过去,倏然见一幽静天地,地上铺着青石,一条蜿蜒小径直通书房门前,小径两侧的翠竹拔地而起。
长宜沿着小径过去,见洞门前站着一位身穿青色直裰的高大男子,背着手,似乎正在打量这些翠竹,听到动静,扭过头来。
长宜才看清他的面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眼眸深邃,极为俊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面善的原因,倒好像在哪里见过。
长宜记不起来他是何人,但端看相貌衣衫,料定此人不俗,又在书房附近,想来是舅父的哪位友人。正想着要不要上前施礼,却见那人转过身子,微笑朝她颔首。
长宜只好也福了福身子,听洞门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舅父沉厚的声音:“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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