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落雪,初雪沾衣时的那一日,我遇到了他。
那雪飘得很慢,像天上落下的白尘,一阵风吹来,便将梅枝的红染上一点白。
我正靠着檐下吃糖葫芦,随后便看到他从廊角走了出来,身影越来越大。
他穿着一件月白长裳,腰间束着红色锦带,那肩头落了雪,没拍,也没在意。
他缓步走来,像是行走的画像,不是那种艳色明艳的画,是被人用最轻的墨色描在宣纸上的,满是留白,却叫人舍不得挪眼。
那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尽是薄凉。
那一刻我愣住了。
从小到大我见过不少好看的男子,家里族兄表弟个个仪表不凡,可没有一个像他。
他的美是很干净的,像雪落在红梅上,不染一丝尘土。不言不语时,好似连气息都轻微得要随冷风散去。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更像是哪本古书里走出来的清霁公子。
我母君唤我:“阿莹,快来见见温家郎君。”
我还没应声,脚就已经开始动了,糖葫芦也忘了扔,几步跑过去站在他面前,仰着头仔细打量着他。
他低下眼看我,里面映着檐下积雪。
我张了张口,本想规矩地喊一声“温郎”,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一句:“哥哥。”
他愣了愣,没回我话,只是略微点头,眼里微微起了些风。
那天之后,我就总缠着他。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温言,比我年长几岁,父母皆为武将,镇守边疆多年。
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却被送到了我家,说是寄居一段时日。
武将?
我有些疑惑,因为温言像是纸上画的谪仙,和温家那一身铁血之气,全然不似一脉。
我母君说他刚离开父母,还不习惯,话少。可我不怕这些。那年我年纪尚小,心思全写在脸上,只觉得这人好看,光是站着,就比满园的花都夺目。
我开始叫他哥哥,一天不见他就心里发慌。
他不怎么搭理我,我却总喜欢缠着他。
那一年里,我给他送蜜饯、画纸人、亦或是念我写的狗屁不通的诗,甚至偷偷去熬汤,说是娘教的,实则是我自己糊弄出来的。
那汤他喝了一口便放下。可我觉得只要他肯尝,我便心满意足。
他总是冷的。
不是那种张扬的冷,而是很安静、很远的那种冷,好似怎么都捂不暖,一句话也不肯说。
我去找他说话,他就轻轻颔首,眉也不抬。
我不甘心。
有一天我背着食盒跑到他屋门,敲了几下,他没开门。我便蹲下来,守着。
“我亲手做的桂花糕。”我轻声说:“好像放太多糖了,哥哥不吃,我就得自己吃完。”
屋里没声音,我也不恼。
我就坐在他的屋旁吃糕,唠唠叨叨说话,说今日我被母君罚抄了几页书,说院里的猫又生崽了,说哪位表姐又娶得了如意夫郎,是谁谁谁家的公子......
许是我念叨得太多日,后来他终于开了门,站在门槛里看我,眉眼还是淡淡的,只问了一句:“你……不怕我无趣吗?”
我当时嘴角黏着糕屑,看到那张好看的面容时,立马回他:“哥哥一点也不无趣。哥哥只是心里有很多话,没人听而已。”
那晚他没有赶我走,只是沉默地坐在我旁边。我讲,他听,偶尔点头。
院里风吹梅枝,枝头上的雪还没化。我就靠着他讲天讲地,讲得月上了树梢,也没有舍得停下来。
哥哥的身上,好似霜柏寒香,清清淡淡的,好香。
后来我开始频繁往他屋里跑,甚至不打招呼,先下人一步,替他铺被褥,帮他折书页,陪他练字的时候悄悄撕了他写的一页藏了起来。
那天他发现后挑眉看我,我却理直气壮:“这样你就不会一个人了。”
再后来,我开始问他从前的事。
他起初不说,只淡淡道:“没什么可说的。”
我不放弃,时不时丢几个小问题。
“哥哥小时候怕打雷吗?”
“哥哥喜欢夏日还是冬日?”
“哥哥会不会做纸鸢呀?”
“哥哥喜欢什么饰品?”
“哥哥喜欢吃什么?”
久了,他终于肯回我几句,虽然寥寥,却不敷衍。
有一次,他讲起小时候跟着家人行军,夜里听见狼嚎,不敢睡,捂着耳朵缩在被窝里。我笑得弯了眼,偷偷在他肩上蹭了一下,说:“原来哥哥也会怕呀。”
他没生气,只是低头看着我笑着的脸,声音很轻:“你不怕我?”
我歪头看他:“哥哥这么温柔,为何要怕哥哥?”
“哥哥不喜欢笑。”
“那哥哥笑一个试试呀。”
他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么做这件事似的。
半晌,我看到哥哥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竟真的笑了。
那一瞬间,我心跳都乱了。
哥哥笑起来时,很漂亮。
从那以后,他笑得还是少,却不是没有了。
有时我闯祸,被我母君罚抄书,他会悄悄帮我抄一半。有时我冻着手,他会借口拿东西,把炭暖放进我手里。
我也越发不肯离他远半步。
有一次府里来了不相干的贵客,我母君要我去和那个少年见一面,我不是很愿意,因为我和哥哥今日约好要一同练剑。
可当我见到那位少年郎君时,一时起了玩心,便玩久了些。
等我回来时,发现哥哥一个人,好似不经意间在我原先的位置坐着,修长的指尖冻得通红。
我一边骂自己太久没回来,一边给他裹手。
他却轻轻说:“没关系。”
我问哥哥:“你不怪我?”
“方莹若真不想去,自会回来。”他第一次唤我名字,看着我,温声道:“哥哥相信方莹。”
我愣了一下,因为心虚,手里的帕子都没拿稳。
可我没觉得我做错什么,我一开始确实是不想去的。
后来,哥哥又不爱笑了,可我总想逗他笑。
有一回他练剑,我新学了招式想要逗他笑,结果脚一滑,从假山上滚了下来。
我磕破了额角,血流得满脸都是。
那是我第一次在哥哥薄凉的双眸中看见慌张。
他一路背我去请大夫,回来时还很冷地训我,说我胡闹。
但我记得,哥哥的手一直在发抖。
我像是贴在他身侧的一小团火。他越冷,我便越热。他不说话,我便越吵。
他不肯笑,我便拿命去赌他嘴角能微微勾一下。
后来他也慢慢变了,还是沉默寡言,却不再拒我于千里之外。
那时候的我不懂什么是欢喜,只知道,我愿意为哥哥翻山越岭,只为博美人一笑。
再后来,我们都成长了些许。
我开始同哥哥去学堂。
哥哥长高了不少,眉眼越发清俊,身型也越发修长挺拔起来。
去了学堂后,我才发现哥哥在学堂里常被人偷看。
总是有人凑过去请教哥哥,他一开始不应,架不住人多,后来还是会耐着性子讲。
哥哥说得很轻很慢,声音温温润润的,很好听。
我隔着几案看着这一幕时,心里闷闷的,很难受。
一段时日后,我终于忍不住。
有一日,我没有等哥哥,而是比哥哥早回到府中。我进门便让人把酒搬上来,说是天气冷,要暖身子。
侍仆还以为我受了风寒,慌慌张张地递了热汤给我,我摆手不理,只要酒。
酒是桃花酿,甜而不烈,许是我喝得太急,几杯下去,胃里像被火烧,脸却是发冷的。
那是我第一次饮酒。
我坐在他的屋里等他回来,一见他进门,便起身拽他袖角。
“哥哥。”
我轻声唤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不是喜欢那些人?”
哥哥愣住,看着我没说话。
我踮起脚,一把将他按在墙上,指尖攥紧了他的衣角。
其实我想掐他脖子的。
“我不高兴。”
我看着他,许是酒后壮胆,直接对着他说:“你是我的,我讨厌我的东西被别人碰,连看也不许看。”
我知道我说得无理,可酒烧着我,眼里也烧着我,我只想让他听我说。
他没有推开我,只是垂眸看我,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可还没等他说出口,我眼前一黑,整个人一歪,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脑袋涨得厉害。
侍从说我昨夜喝多了,是温言抱我回房的,还替我拧了帕子擦脸。我听得心头乱跳,坐起身抱着被子后悔得要命。
我应该没对哥哥说什么吧?
上学堂那天,我一整日都在想着怎么给他道歉。
是不是该写封信?万一他气着了,我是不是该亲口认错?又万一我酒后动手了,把他揍了......
不对,我从未和哥哥打过架,也不知道是哥哥的武术厉害,还是我的更厉害一些......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夫子给的几道题全做错了,最后干脆偷偷朝他那边瞥。
看清什么后,我愣住了。
那天学堂又有人去找他问题,他没有理。
哥哥不是没有听见,而是抬眸看了一眼,对方刚要开口,他就微微偏开脸,低头写字。
那神情不算冷漠,却拒人千里。
他这是在有意避开。
我整个人像被人从头到脚倒了一盆冷水,一下便清醒了。
哥哥真的......听我的了?
我突然心虚起来。不会是昨晚我真的打了哥哥罢?要不然他干嘛这么听话?毕竟我在梦里经常欺负哥哥,哥哥会哭。
我挠了挠脑袋,努力回忆那一段醉着时发生的事,可越想越糊涂,最后干脆不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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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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