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奶奶？陈梁舟迟疑了一下。她盯着那中年妇人看，她奶奶似乎察觉到了这股视线，头偏了偏，绕过了父亲，对上了她漆黑的眼睛，轻柔慈爱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响起：“阿龙啊，你带女儿回来了呀。”
只是那短暂的一眼，她的脑子和血液就这样告诉她：
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那是她奶奶！
那、是、她、奶、奶！
对啊，她怎么可能不是她奶奶，陈梁舟好像一根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到了那充满爱意的视线中，她感觉整个人被托了起来，内心只充盈着这个念头————那是她奶奶，真是，太、好、啦！
父亲很满意于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喜悦，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怎么样？梁舟啊，见到奶奶怎么都不叫一声，不是早告诉你要叫人的吗？平时也就算了，这可是你亲奶奶。”
陈梁舟皱了皱眉，但也认可他父亲说的话：对啊，对长辈怎么都不问一声好，真没礼貌。
在对自己进行一番自我谴责后，她正想着开口，手心的凉意却越发刺人，嘴巴也很难张开。
她只感到一阵眩晕：不对！！！这不对！我没有叫过奶奶！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父、亲、这、边、的、人！
陈梁舟陷入了混乱之中，她的大脑好像在洗衣机里转过一样，一会说服她奶奶就是奶奶，一会又开始疯狂查找以前的记忆，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但是看着面前两张和善的脸庞，似乎现在就要她给个回复。
她还是维持着笑意，略带艰涩地开口：“奶奶好。”
父亲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她还从没看过这样的父亲，就像是一个npc突然活过来一样。
父亲的手向奶奶比划着：“我女儿以前小时候一直不叫人的，也不知道什么问题。长大稍微懂事一点，会叫的人也就我和她妈小梁，她可其他什么人面子都不给。阿娘，这次一下就会叫你奶奶，这孩子血缘还是浓啊，这关系没断啊。”
奶奶显然也很高兴，只是嘴上怪罪：“阿龙你怎么说话啊？人家不想叫就不叫了，什么不给面子，梁舟一直很有礼貌的。是吧，梁舟？”
陈梁舟面无表情，插在口袋里的手抽搐了一下，还没处理好自己混乱的思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的脸是僵住的。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她不知道怎么说，索性就贯彻自己不善人际交往的人设，闷闷地嗯了一声，手足无措得像一个要去年夜饭上表演节目的小孩。
也幸亏父亲知道她是什么性格，才哼一声接话道：“有礼貌就有礼貌吧，阿娘，午饭在哪里吃啊？我带梁舟先去那里坐一会，喝点茶。你也快别干了，歇一会。”
奶奶没多做纠缠，只是往陈梁舟手里塞了一个桃子：“孩子是有点害羞啊。我一会就好，那个时候也快到了，要多准备准备。你带孩子先去秀清妈妈那里坐着吧。”
陈梁舟跟着父亲来到了一个自建房的大堂里，也就是那位和奶奶关系要好的采桃人陶秀清阿婆家里。这次没有出现那好像异次元一样的路。
说来也奇怪，在村里时，这里就像一个正常的村子，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在村外看时就是一片稀疏的桃林孤立在油菜田里。
不知道出去时会是怎么样子？陈梁舟开始后悔自己没记路了，毕竟谁也不知道父亲会来这么一个鬼地方。
不知道还能见到妈妈吗？她想，要后悔也是后悔没早和父亲断联，自己还每年答应他去老家看看。
说起联系，陈梁舟略微敛下眼睑，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握住自己兜里的手机，应该是，可以用的吧？
她偷偷朝后看了一眼，父亲正在大堂口抽着烟，视线似有似无地扫过她，巧合一般地开玩笑道：“你怎么不玩你那个手机了？不是每次去爷爷家，你都缩在角落里刷吗或者看点电视？玩会吧，吃饭还有段时间。”他指了指放在大堂里的液晶屏大电视。
她手指冰凉，手心沁出汗意，明明没有雨，那逼人的潮气又往皮肉深处探了进去：手机没用吗？要试试吗？
带着一丝希望，她打开了手机，看着上面显示三格的信号，略松一口气。紧接着，陈梁舟发现自己有好几条未读消息。因为路上的石块太多有些颠簸，她都忽视了手机的振动。她看着那几个红点，稍微安心了些。
至少可以联系上妈妈，说不定真的只是探亲呢，她安慰自己，一边点开微信。
她读着母亲的消息，大多是询问她何时回家，这次要去哪里之类的家常话。明明没有回过一个字，母亲却像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一般，自顾自地完成了对话。她的手僵硬得没办法继续划消息，她搓搓手，心想，7月的雨天还蛮阴的。
是有人后台操作了吧。陈梁舟得出了这个结论，被盗号了，她叹了口气，这年头电信诈骗还怪高级的，得发个短信让妈妈知道一下。
她看着点击发送出的绿色小气泡，下一秒便收到了回信：妈妈已经知道你要在爷爷那里留宿两晚啦，你刚刚微信上说过了，我回好了，是不是消息被吞了啊？
她沉默了，继续用冷冷的手指敲字，接着向自己的同学发了一条消息：被盗号了。
同样是秒回：对喔，你这时候应该去看你爷爷了，那我们下个周末再约吧。
牛头不对马嘴，什么东西，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她回家探访爷爷了，除了她。陈梁舟皱了皱眉，什么烂手机，中病毒了吧。
她打算看看神奇的小蓝书，问问维修方法。刚刚点进软件，铺天盖地的帖子涌了进来，只有一个内容：暑假去哪里玩？一张地图带你游遍陶家村…暑假去哪里玩？一张地图带你游遍陶家村…暑假去哪里玩？一张地图带你游遍陶家村…暑假去哪里玩？一张地图带你游遍陶家村…暑假去哪里玩？一张地图带你游遍陶家村…
配图则是进村是绊了她一下的那块该死的石头。
不知是什么心情，她都想笑一下了，手指都开始回温了。
点开直播间，就看见一只古怪的大鸽子，像是人一样似乎在说些什么，陈梁舟并不知道，她的手机常年保持静音状态，看视频也是，发消息也是。毕竟让别人听到自己看无脑小视频是一件丢脸的事，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出类似“家人们谁懂啊”的诡异动静。
她平静地看着那只鸽子张开了自己的喙，里面是一排整齐的牙齿，用长得像翅膀一样手拿起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口，汁水四溢。
有些恶心了，她想。她背对着父亲，换了个刷手机的姿势，略带一丝许久没喝水的沙哑，问道：“爸爸，你今天还是六点送我回家吗？那晚饭在哪里吃啊？”
父亲的声音有种古怪的笑意，或许是好久没见到自己的妈妈了，陈梁舟理解，她也喜欢粘着母亲。父亲说道：“今明两天你在奶奶家住着，你们好久没见了，多陪陪她。晚饭还没商量好，等待会儿奶奶来了再说。”
“那你和妈妈说过吗？”
“什么？”父亲用力抽了一口烟。
“我要住在这两天。”
“啊……她同意了吧。”
“你是怎么跟她说的？”陈梁舟试探性地问道，她直觉不对劲，妈妈一向反对她和父亲多接触。
“你想知道吗？”父亲用一个问题回答了这个问题，很让人讨厌的模糊回答，但他是长辈，陈梁舟包容地想。
虽然是这么想，但是孩子的意见在家庭中也同样重要。她还不想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本来父母矛盾就够深了，于是选择了一个较为稳妥的答案，学着以往不耐烦的样子说：“不想，你们反正做决定之前一直不会通知我，说都说好了，有什么办法？”
父亲这时倒是仿佛突然想起了当年离婚时他和妻子的决定，好像带着愧疚一样，说道：“你也是大孩子了，你要想知道的话，爸爸也可以讲给你听啊。什么事都可以和你说说的，你想要问什么呢？”
她想要问什么呢？陈梁舟讨厌父亲的问话，他总是许诺无法做到的事。
但是那一丝语气里的愧疚结合现在的情形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些看过的克苏鲁小说。什么李X旺，什么阿X托斯之类的东西一并进入脑海里，她迟疑地说：“算了，没啥想知道的，你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感兴趣。”
“哎呀，梁舟啊，你也长大了，该懂点事了。”父亲抽了一口烟，责怪她道：“有些事情你是不用知道，爸爸和…你妈那边会处理好的，有些事情还是要清楚一点，奶奶这里你什么都不懂吧，也不知道问问，这态度就不大对。”
不，她不想知道，她只想完完整整地进来，完完整整地出去。陈梁舟清楚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很了解她的父亲，这是一个只有一个答案的问题。她注定要被搅进这趟浑水里。
这真的是她爹吗？陈梁舟其实不大敢想这个问题。如果不是的话，她真是一开始就完蛋啦；如果是的话，那她爹又是报着怎么样的心情这么做的呢？总不能是报复她在法庭上没帮他说话吧，这男的也是够小心眼的……
“你奶奶啊，她其实没死来着。”父亲开口说道，她慢慢扭头看向堂口的父亲，他坐在一个小矮凳上，烟和屋檐的阴影让她看不清父亲的神色。
对，她之前想起父亲对她提起过奶奶，那是小时候她问父亲为什么明明出生在D区，却要在跨越一个城市，来到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工作结婚。
父亲那时一边开车，一边这么说道：“要是我不来，就遇不到你妈妈了，还为什么。”那正是父母关系最好的时候，父亲志得意满，母亲也一直很温柔。
但是那时候的陈梁舟是家里多余的部分。准确来说，父亲母亲没有做好她到来的准备。因此，父亲不怎么理睬她，偶尔才不屑地搭几句腔。
那是为数不多父亲认真的回应，陈梁舟想着。
那时候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就说道：“你奶奶早在我15岁就死了，我那时要中考了。她牵着我的手过马路，我们要去对面的垃圾站丢垃圾，一辆卡车冲了过来，我就看着它撞死了你奶奶。那时候我连考试都不想考了，谁还管那些东西。我不想继续呆在D区了，就来了这里。”
“你现在可真是幸福，妈妈爸爸都在身边。现在奶奶还不知道你出生了，到时候我带你去见见奶奶。”那是奶奶的忌日，7月11号，小陈梁舟听了也没觉得奇怪，就直接应下。接着，他们就到了一个墓园，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同样是一个阴天，也没带爷爷和大伯，只有父亲和她。
他们进了那个很气派的墓园，绕过了三棵树，右拐，直走两块碑，左拐，进了一条铺得相当平整的大理石路，一直走，奶奶的墓就在尽头的灌木丛边上。墓碑上奶奶的小像被燃起的香遮挡住了，模糊不清。夫妻同墓，属于爷爷的那边名字已经刻上，但是小像还没镶上。
陈梁舟惊异于自己差劲的记忆力尽然可以如此清晰地回忆起当时奶奶墓碑的位置。又想起刚刚进村的路线，似乎有点相似。这种相似让她诡异地安心了些，毕竟她小时候去过，长大了再来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这些复杂的思绪在现实中不过短短一瞬，陈梁舟又被拉回现实，看着她的父亲，父亲仍旧在抽烟，想要组织一下语句给陈梁舟解释。
但是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善于思考和交流的人。他纠结许久，憋出了这么一句：“因为我们其实是鸽子。”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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