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迟未晚感觉到桑俞会若有若无地在和她保持身体上的距离。
这倒无妨,她也并不觉得目前是两个人都准备好的阶段,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相处就很好。
不过也有一个小转机,袁姨要回来了。
她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最后恳求她,因为家庭原因,能不能将她的女儿接过来和她同住一段时间。她的女儿只有十岁,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并再三保证两人只住保姆间,不会住太久,也绝不会让女儿打扰她的日常生活。
其实袁慧英的为人她多少了解一些,表面看起来很温和,实际是自尊心很强的一个人,她用这样恳切的语气求自己,想必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自己对小孩也说不上讨厌,就同意了她的请求。
下午放学回家就看到袁慧英牵着一个小女孩,似乎是早早就候在门边,看到她的时候还有些局促不安,两周未见,袁慧英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很多。
袁慧英拍了拍女儿的背,催促她喊人,“豆豆,问姐姐和哥哥好。”
“姐姐哥哥好。”软软糯糯的童音,孩童眼神里的好奇、探究以及一丝怯懦都赤诚地展现了出来。
“你好呀,小豆豆。”迟未晚笑着和那个叫豆豆的小姑娘打招呼,桑俞也微笑着点头。
“来,快进来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
迟未晚发现这个小姑娘乖得不得了,懂礼貌,声音也软软的,怪招人疼。
相比于小学生每天都有作业,大学的作业频率称得上偶尔,她每天从学校回来多数时间会看看课外书,健身,跳舞或者玩一点电子游戏,这会儿她正看小学生写作业看得津津有味。
保姆间空间比较小,而且没有能让小姑娘趴着写字的桌子,她干脆找了个小凳子,让小豆豆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写,这个桌子的高度对她来说也刚刚好。
她看着小姑娘从书包里翻出了作业本,年级:四年级,姓名:丁灵。
翻开本子后第一件事是先改正上次作业里老师打叉的生字,然后她就看到了小姑娘把原本打叉的那个错字,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没错,错的改正以后还是错的,一时间看得她哭笑不得。
“豆豆是不认识这个字吗?”她指了指那一行改正后的错字。
“认识的,但有点没记全。”小姑娘歪头思索片刻后指着字的左边,“我总是记不住这个字是衣字旁还是示字旁。”
一个富裕的“裕”字,一行全写成了示字旁。
迟未晚取了一只铅笔,在旁边一笔一划重新写了一个“裕”。
“呐,你可以去想象它,把这个字拆开就是衣服和谷物,谷物就是我们吃的粮食。你看衣字旁这两个点像不像你这件衣服的领子?”碰巧小姑娘穿了娃娃领的衣服,用来举例再适合不过。
“嗯。”小姑娘点头。
“有衣服穿,有饭吃,这就是‘裕’,这样是不是就记住了?”
“嗯!”小姑娘恍然大悟,用力点头,“谢谢姐姐!”
“哈哈哈,真乖。”来自给小学生辅导作业的成就感。
桑俞切好水果进来就看到两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嘴角也染了笑意。
袁慧英收拾碗厨房出来就看见这样一幕,眼里隐约有水光闪动。
迟未晚看到袁慧英后站起身,拍了拍桑俞的胳膊,“你陪豆豆玩一会吧,我跟袁姨有些话说。”
桑俞点头。
迟未晚带着袁慧英来到阳台,微热的晚风吹得袁慧英有些不安。
“袁姨,您不用担心,我就是想问问,豆豆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袁慧英一怔,眼眸低垂,须臾后长吁了口气,迟未晚注意到她拂过鬓角的发丝有几根已经泛着灰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沧桑,没记错的话,她今年也才四十出头。
“你都看见了。”
“嗯。”她凑到豆豆身旁给她指导作业的时候,看到了小姑娘娃娃领下,从背脊延伸到后脖根的一段瘀痕,像是被某种细窄的东西打的,比如藤条,或者衣架……
她才十岁,还那样乖巧。
袁慧英刚想解释,眼泪却比言语先一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慌忙抹去眼泪,整理自己的情绪,即使这样,迟未晚仍然听出了她喉咙里压抑的哽咽。
“豆豆身上的伤是我老公发脾气的时候打的,我婆婆嫌我没生出个儿子,怂恿她儿子和我闹离婚,还说要把豆豆跟人家换个男孩。我不知道我婆婆的话是不是吓唬我,我不敢再把豆豆和他们放一起,也不敢让我婆婆接孩子放学。学校那边只能暂时请假,大女儿刚毕业还在找工作,我脱不开身,只能先把豆豆接过来。”
竭力平静的语气下是难以喘息的痛苦,此时的袁慧英就像一只泉眼,静默的悲伤从她身上汩汩流出。
迟未晚之于这件事,像置身于一场冗长又压抑悲剧的观众。愤恨,痛心,却无可奈何,生活需要表演者太过投入。她仿佛一个置身局外的看客,无论她在与不在,这场戏剧都会走向它的终场。
她虽没有体验过太多人世间疾苦,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或者漠视它们的存在,她也曾在无数书本之中与贫瘠外表下高尚的灵魂对话。
那些用力生活的人值得歌颂。
如果她的出现看起来像一次生硬的机械降神,那又怎么样呢。
但她仍然害怕她的关心会看起来可笑又高高在上。
“袁姨,我很喜欢豆豆,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相信您可以理解,孩子的学业不能中断,您有没有想过送豆豆去外公外婆家,让她到那边上学?”
袁慧英流泪的速度胜过了她抹眼泪的速度,有什么东西像是再也压抑不住了,终于她哽咽出声:“我……我,都是我活该,年轻的时候没听他们的劝告,偷了户口本和那个男人结婚,现在在弄成这样,都是我活该……”
她的声音支离破碎,“他们早就和我断绝关系了……”
迟未晚没有说话,任由她积压在心里的悲伤随着眼泪流淌,直到啜泣声渐弱。
“袁姨,我可以资助豆豆上全日制寄宿学校,直到她大学毕业。”她回想起自己的十岁,那是一段灰色的岁月,她永远地失去了她最亲爱的妈妈,快十年后的自己,碰上了十岁的豆豆,也许真的是缘分使然。
袁慧英心中震颤,嘴唇发抖,自尊催促她拒绝,但窘迫的经济状况让她连拒绝的底气都没有,断绝关系的娘家,刻薄的婆家,还有她那个好吃懒做需要她贴补家用的丈夫……
“未晚小姐,您……您是善人,您一定会有福报的,感激您……”
她一把托住了袁慧英要跪下去的身子,眼角余光扫了眼客厅方向,“您不必跪我,好好照顾自己,抚养豆豆就好。”
最终她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开口:“我知道这话也许不该我说,但我想如果是为了豆豆,您是能想通的,离婚未必是一件坏事,孩子的成长需要爱,但不一定只能是父爱,您也要为自己考虑,及时止损。”
性别把我们连结在一起,我沉重的呼吸里亦有你的一份哀痛,我感受你,同情你,我亦爱你,如同爱我。
她总觉得女性之间的连结是很微妙的,像一种牵引,一种美好,一种迷人的爱。
“袁姨,我先进去了。”迟未晚拍了拍袁慧英的背,替她拉上了阳台的门,留给她情绪缓冲的时间。
远处一大一小两个人凑在一起像是在研究什么,她走过去才发现两人正在完成一副充满童稚笔触的海底世界,桑俞正在陪豆豆画鱼。
“哇,好大的鱼。”迟未晚感叹着蹲下身,一个方凳就已经推到了她身后,她冲桑俞笑笑。
豆豆闻言抬头,看见迟未晚后兴奋地指着她的那幅海底世界,“这个是姐姐,是很漂亮的会发光的水母,这个是哥哥,是一条很大的鱼,这个是我,我是一条小鱼,这个是妈妈,她抱着我……”
迟未晚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露出浅笑回应,笑意却不达眼底,这幅画里没有爸爸,她在下意识地回避痛苦。
“不对,哥哥不凶,这个大鱼不要牙齿。”豆豆自言自语着要拿白色蜡笔去涂掉那条大鲨鱼的牙齿,看得她哭笑不得,桑俞也在旁边抿着唇笑。
袁慧英整理好情绪走进客厅,眼前的一幕让她有一瞬间的晃神,迟未晚和桑俞身上都没有很重的学生气,现在这样三人围坐在一起就好像很过年前他们一家三口……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及时将它打散。
“豆豆,已经九点多了,该睡觉了,再玩就要影响姐姐和哥哥休息了。”
迟未晚抬头,袁慧英仍然感激地朝她点头,她回以微笑。
豆豆乖巧地收拾好书包,牵着妈妈的手和两人道晚安。
……
迟未晚走到卧室门口要和桑俞道别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蒋怡今天特意带了饭盒却扑了个空的样子,她尴尬地勾住迟未晚的脖子,言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汤呢?”
她没好意思说她忘了,因为前一天晚上某只小鱼因为害羞逃跑了。
迟未晚心虚地搓了搓手指,“那个,昨天家里菜不全,今晚我提前打报告。”
……
她按在门把上的手没压下去,回身叫住了桑俞,“那个,小鱼,明天炖淮山鸽子汤可以吗?”
桑俞想起了今天蒋怡抽屉里的那只饭盒,问她,“你想喝?”
“啊……是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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