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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台前幕后

云有灵躺在仓房的破草席上,发髻散乱,混合着草屑和黄泥粘在白净的脸上,他眉头紧锁,面色如纸,两片薄唇毫无血色。

太医虚把着云有灵的脉,李笏站在他身后,双手抱胸,平静地问:“怎么样,死的了吗?”

太医被小郡王的话吓得一身汗,他连忙说道:“回殿下,这位...郎君,他的身上的刀伤、剑伤已无甚大碍,只是这位郎君的痫症似是从小就有,无法根治,一旦受到刺激就会发作,若是经常发作,进而就会高烧不退,微臣给他开的药剂只能缓解病症,长此以往,只怕这位郎君会命不久矣,。”

“好,有劳了,胡首丘,送客。”

“是,张太医,您这边请。”

胡首丘带着张太医往王府门口走,刚出门,张太医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开口道:“不知刚才那位郎君,是何人物啊?”

胡首丘闻言笑眯眯地对张太医说:“张太医啊,有劳您今天给我们小王爷问诊。”他故意加重了‘小王爷’三个字,“刚才哪有什么郎君啊?”

张太医常年给这些各怀鬼胎的达官显贵看诊治病,腌臜事看了不少,自然懂得这话里的意思。

这位郎君,估摸着是小王爷的男宠?这是小娘子看够了要换口味了?苍天大老爷,瞧这小郎君的模样,估计是受了不少委屈。

“啊,是,我刚才胡言乱语了,胡公子见谅。”

云有灵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见有人问自己“死了没”,还有一个年迈沙哑的声音,说自己有痫症,是啊,自己的确是痫症,大概就是...落入土匪窝之后吧,自己日日被关在那个腐烂发臭的仓房里,暗无天日,自己忘了究竟过去了多少日子,在黑暗的角落里,害怕和寒冷交织在一起,逼得他的身体止不住的发抖,久而久之,即使已经和阿娘离开那里,每每回想起来,他还是会抽搐。

接着,他又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

“醒醒,你装睡的话,后果比现在严重。”

“呃...你强人......所难。”

“我说,你们夜澜十三阁真是执着啊,什么仇什么怨,杀一回不行,还来,绯云?”

“你...你...得死。”

李笏虽然比云有灵矮,但是此时此刻,云有灵仰躺在草席子上,李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说说吧,本王为什么必须得死啊?”

“你......我不会...呃...说的。”云有灵又开始留涎水,似是又要犯病,李笏见状,立刻俯下身抱起他。

云有灵人高马大,此时此刻却窝在一个比他小七岁的孩子怀里,倒是显出几分小鸟依人的味道。

李笏给云有灵喂了一口刚才张太医留下的药,看着他又昏过去了的时候,正巧胡首丘从外边回来了。

“把他找个地方扔了,但是记着别扔远了,得是能让他们夜澜十三阁找着的地方,这回估摸是问不出什么了,不过不着急,之后他还会来的。”

“是。”

“还有,把张太医的药方收好。”

“是。”

胡首丘从李笏手里接过云有灵,往马车上一扔:“这位郎君,得罪了。”

城南的林子在城门外,那里曾经有几户人家,只不过,因为那片地方坟地多,那几户人家觉得阴气太重,就相继搬走了,现在那片地只有清明时节,大概才能见到些许人气儿。

夜澜十三阁阁主的小郎君失踪,众人虽然寻找的时间并不长,但怎奈城南荒地里的耗子太过凶残,等找到云有灵的时候,他的右臂差一点就被咬穿了。

没人知道云有灵在这里躺了多久。

少阁主满庭芳含着热泪把自己弟弟扛回了夜澜十三阁,云娘子和祁鸣玉拼上性命才勉强保住了孩子的右臂,只是以后,这右臂连移物、写字这些简单的动作都要费劲些了。

云有灵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熟悉的帐子顶,身体周遭是粘腻的汗迹,他缓慢地扭过头,是阿娘。

“...阿娘。”

声音就像用烙铁烫过,嘶哑,难听。

“啊?迢迢!你醒了!芳儿,鸣玉!”

云娘子听到自己孩子的声音,猛地抬头,摸着云有灵的头:“迢迢,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云有灵使劲摇头。

祁鸣玉和满庭芳掀起帘子跑了进来,祁鸣玉一下子摸到了云有灵的脉搏:“唔...总算平稳了,不烧了,剩下的好好养着就行了。”

满庭芳挤过来,急切道:“迢迢,想喝水吗?还是用点饭?”

“阿姐...喝水。”

“好,你等我。”

喝了水,云有灵把郡王府的事和三人详细说了,云娘子听后沉吟许久才开口道:“这小王爷深不可测,又独立于朝廷之外,他这个人,得查。不过,他曾是咱们客人之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咱们可以拉拢他。”

满庭芳有点担忧,道:“那九位鸦翎那边,怎么办?”

云娘子刚想说话,云有灵突然开口打断:“阿娘,姐姐,祁姑姑,咱们之中,我对他最为熟悉,不如由我作为探子,深入王府,您可让人在旁辅助我。”

“你......”

“一来,我可以为夜澜发展情报网络;二来,若我能得到李笏的信任,那么我也有功绩可言,不会让阿娘和姐姐受人胁迫。”

“迢迢!这不是儿戏,你已经这样了,再去,若是把命丢了怎么办!”云娘子闻言,直接站了起来。

“阿娘,你信我。”云有灵眼神坚定地看着云娘子。

事实证明,云娘子面对自己儿子的倔强,妥协了。

“你说什么?你要入郡王府!你疯了!”

胡首丘看着自己送上门来的身体虚弱的云有灵,相当惊讶且不解的嚷道。

“我没疯,夜澜不要我,我无处可去了。”

“那你来王爷这是几个意思?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你们前几日把我扔了出去,只因我是奉夜澜之命潜入你们王府的暗探,对吧?”

“是啊。”

“所以啊。”

云有灵看着胡首丘,很冷静地说:“第一,我来杀你家王爷,只是因为听命于夜澜十三阁,现如今他们又怀疑我已经投靠了他;第二,我要刺杀的人是你家王爷,你家王爷害得我旧疾复发。”他顿了顿,“夜澜十三阁治了我的伤,又把我给扔了出来,我和夜澜算两清,但是你们王爷这,总得意思意思吧。”

胡首丘怒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能和你开的起玩笑!”

云有灵正色道:“没开玩笑,我作为夜澜的探子,身上有夜澜的和所有找过夜澜的客人的秘密,你们王爷在织情报网吧,这些东西,难道他不想知道?”

胡首丘:“你......”

“胡首丘。”

“王爷。”

胡首丘身后的阴影处走出来一个少年人。

“成交,江公子,首丘,金妈妈那边交给你了。”

“是。”

“草民江渊,参见敏宁郡王。”说着,云有灵跪在李笏面前。

“哈哈,江公子是个痛快人。”

小王爷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笑着说。

不知不觉,云有灵在敏宁王府已经住了两个月。

金鸾见过了云有灵,胡首丘说他是王爷捡回来的可怜人,伤好了就留在府里当侍从。

她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只是,这个江渊,长得为何有些许眼熟。

某个伴着微微凉风的蝉鸣秋日,云有灵的卧房内,两个人影,一坐一卧。

“江渊啊,白天你说你只是夜澜十三阁内的一个小小侍剑?这话你觉我信吗?”李笏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渊,或者说是云有灵,“小小侍剑来刺杀天家之子?”

云有灵垂着头,几缕乌墨似的发丝垂在脸侧,将他的脸衬得更加秀气。

“七爷,您信不信我都无碍,即使您再给我用刑,再把我扔到荒郊野岭任老鼠咬我,我都不会走。想那夜澜十三阁,我为其卖命,他们却怀疑我另觅他主,将我弃如敝履。我永远记得,是您放了我一条生路,我倒不如随了他们的谣言,追随七爷您,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云有灵说着的时候,李笏从南官帽椅上起身,走近床榻上表忠心的人。

说到激动处,云有灵猛抬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李笏,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眼底一片澄明,倒不像说谎。

李笏的心一颤。

“我虽然是侍剑,但我可是祁鸣玉的弟子啊,这个身份,还不够?”

“所以,江公子,你要为了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是吗?”

“是。”

李笏摸着下巴,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这恶劣纨绔的模样,和云有灵记忆中的一个故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太像了。

只见小王爷弯下腰,鼻尖几乎和云有灵撞在一起:“你这姿色,做个整天打打杀杀的侍卫太暴殄天物了,不如……”

云有灵冷静地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且比自己矮一头的小郡王,不知道这孩子又有什么折磨自己的馊主意。

“你以后跟了我,进我的内府,如何?”

屋中忽地一片寂静,惹的在门外把守的胡首丘都朝里面张望。

李笏冲胡首丘摆摆手。

只是他的脸始终是看着云有灵的。

云有灵看李笏的眼神还是那样的干净和认真,半晌,他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利落地回答:

“好。”

“你说什么呢!”

李笏的声音几乎是和云有灵前后脚发出来。

云有灵被李笏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李笏被云有灵的话吓了一跳。

“哎呀,我就是试试你,你,你怎么还当真了!”

真是孩子气,果然还是个小娃娃,云有灵心里笑话着李笏。

“看你这么死皮赖脸,那你就留在府上吧,伤好了找胡首丘,让他带你学学规矩,我,本王走了!”看着被一个“好”字外加城墙厚的脸皮击的溃不成军的小王爷,云有灵觉得,这小子好像也没表现出的那么恶劣吧?

还挺单纯的。

云有灵又在王府里住了小半年,李笏也没再怎么见他,他倒是整日跟着胡首丘混,再这样下去,云有灵都担心要把胡首丘拉拢到自己这边,合起伙来欺负李笏那个小孩了。

不过,云有灵的眼皮最近一直跳个不停,他不知是不是那件事快来了。

国丧已过,一切步入正轨。

云有灵窝在王府里,偷偷放飞了夜澜专门传信用的鸽子,回到自己院子里盘算着时局。

先帝尚在人世的时候,将自己仅有的几个儿子留在了自己身边,都没舍得让他们去封地,怕吃苦,但新帝登基,就不一样了。

李冕先是将和明里暗里自己争过王位的处死,又把能力可能威胁自己王位的贬谪废籍,再流放。原本傻子七王李笏也不能幸免,不知怎么,他居然留在了京中,还安安稳稳地窝在王府过日子。

过一阵,皇帝就要为庆贺小钱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李翀设满月家宴,李笏破天荒的也要去,向来这种事情都不会有李笏的位置,如今,这般反常,大有猫腻。

话说,这个小钱贵妃,倒是同先帝的钱贵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钱贵妃是小钱贵妃的亲姑姑。

她们姑侄二人,同样都代表钱氏一族,同样都止步于贵妃。

不同的是,钱贵妃并不曾得到过皇帝的怜惜,倒是小钱贵妃,自入宫以来,就承蒙圣眷,甚至诞下的皇子得到的疼惜比皇后的嫡子都要多。

不过此时,云有灵没工夫担心宫里那点子乌七八糟的事儿,他一直担忧圣上要对李笏有动作。

果然,云有灵的担心是对的。

家宴席间,皇帝正抱着五皇子逗弄,一副慈父爱子的温馨画面,突然,他笑着问李笏:“七弟啊,如今已然入秋了,京中苦寒。朕听闻岭南那地方,因着凫雁山挡住了南下的冷风,以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此外,朕还听说当地美食甚多,有烧鹅、蚝烙米粉什么的,朕倒是想去看看,可惜政务繁忙,不得抽身,七弟想不想代朕去岭南玩啊?”

虽然皇帝笑眯眯的,那张漂亮的脸配上和蔼的笑相当有迷惑人心的魅力,但是给李笏摇着团扇的金鸾却被吓到后背的衫子都透了。

正在不顾形象大口吃菜的李笏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他站起来,只说了一句,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我去的话,皇兄还管臣弟酒喝吗?”

愚蠢到令人发笑。

李笏身后的护卫云有灵连忙咬住下唇,将脸转过去。

金鸾扶着红木椅的椅背,才不至于跌到。

太后武氏轻笑一声,神色晦暗不明。

其余人皆是放声大笑。

皇帝看着自己的痴傻的七弟,笑着说:“自然是管啊,你是朕的七弟,长兄如父,朕哪能不管你啊,你在哪里,朕都是要管的。”

“臣弟...”

“皇帝,老七长这么大来,还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他这心智,还是留在京中为妙。”

“哈哈,母后说的是。七弟,那你就留在京中吧,阿翀也多一个玩伴啊。”

说着,李冕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

“好哇,好哇。”李笏傻笑着说。

武太后瞥了一眼李笏。

钱贵妃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切都被云有灵看在眼里。

李笏还在猛吃着,云有灵都疑心,这孩子待会回府,不得可劲吐。

又被云有灵猜中了。

“你几时见我在府中用饭是那般模样了?”

李笏吐完,接过胡首丘的帕子擦拭着嘴角,嫌弃地对一旁幸灾乐祸的云有灵说。

原本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李冕不会再动把一个傻子赶出京城的念头,可不知是哪阵风吹进了这万岁爷的耳朵里,听胡首丘说,王爷最近怕是要走了。

怪不得这小孩最近这么忙。

“哎江渊,若是殿下离京,你要跟殿下走,还是留在这看守府宅?”

胡首丘在擦刀的间隙问云有灵。

云有灵站在兰锜旁,没抬头,眼睛只是看着手里泛着冷光的短剑,上面的花纹是流水纹,除此之外,还有一朵花,像是格桑,显然是后刻上去的,由于剑身窄且小,能在如此方寸间雕花,可见工匠工艺了得。

剑的另一面,刻了一个小小的字:月。

这剑的主人,叫“月”?

云有灵在陪金鸾闲聊的时候,无意中得知李笏没有乳名,那这“月”又是谁?

“哎,问你话呢。”

“啊,我看这剑十分精巧,一时好奇,走神了,小胡大人见谅。”

胡首丘看了一眼云有灵手里的剑,有点得意:

“这玩意儿可是个好东西,殿下可宝贝着呢!”他话锋一转,“不过殿下能舍得给你,我也是十分不解啊,但谁叫你运气好呢。”

“话说回来,你走不走?”

“我自然是走,殿下在哪,我就在哪,我可是发过誓的。”

胡首丘回给他一个揶揄的眼神。

云有灵把剑收好,正色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再说,我也怕报应。”

圣意难违,李笏的封号从“敏宁王”改为了“南安王”,这说明这位小王爷,马上要离开盛京,离开故土,远赴岭南,远赴皇帝口中的“蛮荒化外之地”了。

夜澜十三阁在骑田岭外有部分势力,尚能帮衬,云娘子也算能稍稍安心。

本以为忙着搬家的李笏会忙的脚不沾地,结果这小子半夜三更不睡觉,居然跑来骚扰自己。

“江渊,你睡了?”

“尚未,殿下有事?”云有灵确认了帐帘后出现的人影是李笏后,暗暗收起了袖中的银针。

“你真要跟本王走?”

“不然呢?回夜澜十三阁通风报信吗?”

“那可是岭南!”

“我知道。”

“你的身子虚,到了那边,本王可不能保证有足够的药来医你。”

云有灵伸出自己不便的右手,屈指拽了拽李笏的衣袖:

“殿下,若能为殿下死在岭南,我知足,我这条命都是您给的啊。”

“……好。”

李笏又闹了个大红脸。

殊不知,在李笏走后,云有灵下了床榻,他没有点灯,赤着脚,走到桌边,拿起自己先前叠好的帕子,垂着眼眸,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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