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分坐两乘,前由孙承德带路牵引,章苍驾车跟随其后。魏府原坐于怜音居以西,此刻复往西行,市井热闹之气渐稀,愈前行,车侧穿行的游人愈是寥寥。
惨白的日光自窗隙泄入,将沈未琥珀般的眸子映得褪了色,恍如江南烟雨洗过的墙瓦,明秀中夹杂着点点斑驳。
约莫行有两炷香时间,孙承德勒紧缰绳,跃下车辕束手旁立道:
“大人,到了。”
旋即,小心翼翼掀敞车帘,于舆侧垫了踏凳,伸手扶魏缉熙下了马车。这时,两个身着号衣、头戴黑色皂隶巾的男子踱来,与魏缉熙见礼,孙承德则行至沈未所乘马车旁,面上仍是一副僵固的淡笑,语气虽平和,却含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相公,该下车了。”
章苍不被允许跟着,心头不免焦躁,想伺机传信常炁,却恐无故擅离反引魏贼生疑,故只能眼见沈未被孙承德引着,同魏缉熙一道三条身影,踏入那扇幽黑不见底里、仿佛地狱深渊般厚重的大门。
刑部大牢。
先时,四下尚且宽敞易行,复前行数十步,则渐趋污下幽暗,诸气萃然愈盛。一时间,人拉撒的圊溷气、身上腥臊汗垢的酸臭气、尸体腐烂的恶臭气皆杂糅凑聚,扑面而来,秽气逼人。
或有囚徒见贵人涉足,贴面跪求,涕泗横流,亦有因病气缠身痛苦不堪者,咿呀呜咽声不绝如缕,仿佛飘荡于阴曹地府不眠不休的无数怨魂,却不知何时才可获得超度。
魏缉熙只身走在前面,双目沉沉,默然不语。微弱的壁灯将他的影子剥离,透过阴湿的栅门投照在发臭的草垛上,上身登时汩没于黑暗。蓦地,他顿住脚步,伫身于一间戒律房前,视线冷冷投注于其内二人身上。
只见一黑衣狱卒正手持长鞭,狠狠地抽打囚犯。那囚犯被铁链紧紧缚于刑架上,脑袋无力地低垂着,脸上身上血污凌乱,肮脏难辨。鞭身粗粝似蛇,狱卒每次扬起,鞭梢与空气相撞便如雷炸响,每次落下,囚犯便难忍地闷哼呜咽,身上添一道刺目的红线,而后徐徐濡染,开出无数朵细密而诡艳的花。
“近些时日,皇城内颇不太平,适才于兰芷汀我所以问你近况便是因此缘故。”魏缉熙的声音十分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同此处的挣扎与喧嚣格格不入。他负手淡淡注视于前,似是触景生情,顺接上项事道:
“不知先时你可曾听闻,有歹人夜半偷潜入我府上,伺机行刺之事么?”
鞭声与呻吟声不停,引得壁间灯烛颤晃摇曳,火光似浪映在沈未白皙的面颊上,却催生不出任何一丝波澜。他只是微微颔首,依言答道:
“沈未确曾听闻……”
“你如何看此事?”魏缉熙扭过头,望着他道。
沈未闻言,略作思索,神色较之方才更添了几分肃重,却依旧从容:
“义父现任内阁首辅,身居高位,又颇得皇上器重,此份殊荣想已令朝中不少人觊觎眼红。若有欲念重者,不择手段亦是常有之事。沈未愚钝,远离朝政已久,不能为义父分忧,实在愧对义父大恩。”
魏缉熙听罢,唇角微扬,笑道:“无妨。”后又走上前,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却并未移开,而是顺着他细长的颈线游移至后颈,一面拇指轻柔地摩挲,一面又有些强硬地将他转向戒律房,意味深长道:
“区区蝼蚁却妄想翻云覆雨,着实可笑。此人现下便在此,只是嘴硬得紧,无论何种刑罚皆不能令其开口。依你之见,当作何处置?”
沈未眸光淡淡,旋即屈膝伏跪在地,故而藏于那淡淡深处的冰冷恨意便被不露声色地掩埋,寻不出一丝踪迹:
“沈未不敢。”他叩首道。
魏缉熙见状,亦随之蹲下身来,丝毫不在意衣角沾染污秽。他笑得慈祥,伸手抬起沈未的下颏,从容不迫道:
“说。”
不远处,刑罚还在继续,囚犯已被打得气息奄奄,拼着最后一口气含混不清地求饶,纵使这丝毫无用。沈未被迫抬起头,方才的冷意已然消失,却代之以某种诡异的定见,只是这抹定见亦很快如梦幻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方又沉静道:
“既是义父之命,沈未不敢不遵。”说着,他侧首转向戒律房的方向,似是旁观他者事,言语疏离淡漠,“依子之愚见,此人究底不过是把杀人的刀,实无甚价值,若是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固然是好,可若不能,便只是把锈刀,作何处置皆无甚所谓了。”
魏缉熙听罢,目色含混,似是在衡量什么。手自沈未颈项后移开,蠕虫般搓至他肩头,只那抹笑意却渐趋冰冷。
“甚好。”
话甫落,他重又站起身,径自开步往前踱去。鞭声仍于四壁回荡,不绝于耳,只是愈往前走时,又闻另种同似有节律的声音响起,却是更为沉闷的钝响,与鞭声彼此交织,勾得人头皮发麻。
那是又一间戒律房,上演着同样戏码。
魏缉熙驻足,静静注视着那个被倒刺铁棍打得庶几体无完肤的人,少顷,忽提唇微笑。待孙承德引沈未走近,魏缉熙又恢复适才那副慈爱相貌,脉脉注视着沈未,语中似含了几分期许:
“算起来,倒是有好一阵不曾听你唱过曲子。先前总在兰芷汀,日久亦不免乏味……”话间,孙承德已搬来一把红褐色的挂灯椅,正摆在戒律房对过,其内情状尽可由此览之。魏缉熙顺势坐下,身子前倾,两手交握在一起,幽幽望着前方,又道:
“还是这处好,热热闹闹的有活气,今日便在此处唱一曲罢。承德,你帮着想想,唱何样曲目好些?”
孙承德眼观鼻鼻观心,端笑上前,恭谨道:“依奴才看,歹人被捕大人无恙,乃是顺应天道、福泽万民之事,当唱曲《天官赐福》以驱否生泰,亦是应时应景之戏。”
“好。”魏缉熙交手称赞,侧目觑向沈未。
“你觉得如何?”
实际在场三人心内皆知,此话问与不问并无甚区别。不远处,铁棍上的倒刺狠狠勾掉囚犯胸前一块巴掌大的皮肉,只腰腹处仍黏连着,方不至飞掷在地,仿佛集市肉肆门前悬挂的现宰猪肉,新鲜得不时滴下血来。那囚犯却铮铮扬首,自始至终不曾叫喊一声,唇齿皆破,满口噙血。
某一刻,沈未垂于身侧的衣袖似有些微颤抖,这颤抖恍如一把拉满的雕弓,却又在箭矢将将离弦至际匆忙调转方向,只见他躬身抬手揖拜道:“孙管家所言极是。”
“那便唱罢。”
沈未的脸埋在袖中,声音闷圈其中,显得有些低沉。
“是。”
少顷,他平身,双手掇袖抬至胸前交叠,眉目弯弯,面呈笑靥,声腔迤逦悦然:
“雨顺风调万民好,庆丰年人人欢乐。似这般民安泰、乐滔滔,在华胥世见了些人寿年丰,也不似清时妙……”[1]
许是这柔丽腔调在此地太过突兀,声方起,便已引得四下目光盼顾,其中自然也包括戒律房中之人。行刑的狱卒此刻方知魏缉熙在此,慌地便要放下铁棍上前拜见。魏缉熙见状却摆了摆手,无甚在意道:
“不必停。”
狱卒闻言称是,许是当着首辅大人的面,又许是为彰显自身恪尽职守,他打得比适才更为卖力,下手亦更重,铁钩之下血肉横飞,红雪漫天。这时,始终一声不吭的囚犯竟破天荒地开了口,却既非遍体鳞伤疼痛难忍的呻吟,亦非借贵人机缘为自己谋得生路的求饶。只见那人兀地吐了口血,后凛眉,目眦欲裂,拼了最后一口气勃然大怒道:
“魏氏狗贼不得好死!老子纵是下了黄泉也不会放过你——”他的嗓子喑哑宛如一把枯死的荆棘,目光穿过木闸门时似有一瞬飘忽,转而又死死盯着魏缉熙,嫉恨中却隐含一抹难明的痛苦。
“——请天官赐福。”
“小圣奉上帝敕旨,进爵一品,愿长生不老,公侯世代,福禄绵长。”[2]
沈未饰冠生,踮足上前一步,左手盈虚一握以为敕旨,瞬目扬眉,念白道。此处念白原为天官念旨赐福,肃正威仪即可,可沈未念时却似有些吃力,字字铿锵如掷,倒宛如泣血诉状。
魏缉熙却似满意,并不理会戒律房中囚犯的叫骂,只抚掌激赏称赞:“唱得好!”
这时,囚犯竟一改此前詈骂,亦跟着笑起来。那笑仿佛在血水中浸泡过,湿沉沉的血腥气如浪翻涌,愈起愈盛,摧桅折杆,将沈未的唱腔都覆盖住。
狱卒见状愈奇,此人明明已被打到几近残废,却不知为何仍有这般嚣张气力,转念一想,岂非显得自个儿气力不够,打得轻么。思及此,他将铁棍放下,抹了把汗,而后重拾起来,狠狠抡向那人脖颈。
喉骨尽断。
鲜血喷溅在狱卒的脸上,他伸手抹去脸上沾染的浓热,拧眉低低啐道:“晦气。”
[1][2]文中唱词引自昆曲《天官赐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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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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