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赘芳尘。念瑶芳生长在王门。虽不是人间世。论相同掌上珍。寒馀窈窕深闺晚。暖至丰茸别洞春……”[1]
庭院内骤雨初歇,竹叶滴清响。
又兼夏日暑气蒸腾,整个府邸仿佛置于圆顶蒸屉上的一块藕粉枣泥糕,剔透晶莹,被携裹上潮热闷湿的水汽。
当直的仆役守于客室外的抄手游廊,戏腔莺莺流转耳畔,若雨后初绽的瑶芳,只觉平添三分秾丽。
他家大人平居是常闭门谢客的,于朝政素无趣好,却用志不分,专营于交鼓絙瑟曲词戏演,故府中经年笙歌不断。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亦有幸得见天下名伶艺伎,一饱耳福。
此际,廖原正盘腿端坐榻上,身侧置一梨木宜草花边方形炕桌,桌上处一壶一盏外,便再无他物。
那小旦于榻侧婀娜婉转,身姿烨然,可他却似全未走心,只是目光低垂,宁定定瞧着地上某处,好似在凝神静思着什么。
坐榻以东,陈着座一人半高、丈宽的书架,尽列着些词曲、演习、声容相干的籍册。
书籍虽多杂繁冗,却被人整饬得极为有序,在每卷书册下压一根棉线,线尾系着块木质吊牌,写着该书所归类目。
此刻,随着室内暖玉香风吹拂,吊牌缓缓打旋,好似无数串长尾风铃悬于峭壁。
余音袅袅,却无人发觉此间声响。
沈未自其后洞入密室,便闻耳际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谖,你来了。”
沈未止步,垂首朝那声音立处恭敬道:
“见过舅舅。”
常炁点了点头,又瞥了眼他的双目,不由侧首轻叹一声。
思及前日线人所报消息与他近况,忧愁顿上眉梢,还未待自己出言关切一二,沈未已抢先开口,语气有些焦急:
“自那日夜袭计划失败,杨靖被魏贼所擒,拘押刑部大牢至今已逾三旬。这些时日,舅舅派人多方打探消息,伺机援救,不知可有进展?”
常炁闻言,一双灰眉似为两鬓斑白霜雪所压,又浚沉些许。
这寒气横波越岭,终是引得他张口重重叹气,旋即转过身,语中逸出几分颓丧:
“现下的情势你亦是知道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咱们所切实掌握的惟有户部,礼部归天子,余下四部全权以魏贼及其党羽马首是瞻。”
“那等心狠手辣之辈,所以至今仍留着杨靖性命,不过是为了引你露出马脚。贸然行事非但保不住他,倘若你的身份败露,这些年来我们所谋大业也将付之一炬……”
“可他等不得太久,舅舅可知……”
“等不得也得等!”
常炁忽地气血上涌,额角凸起蚰蜒状的青筋。
话落,似是嫌这句仍不够分量,不足为重,又转过身来掣住他的双肩,紧紧盯住他道:
“便是他死了也不得不等!”
“你以为只你情深义重,凭一腔热血两肋插刀便够了么!”
“如今我们孤木难支,若是为救他一人而置全军将士们于危难,那他舍身险境的意义何在!”
“你恨魏缉熙,我比你更恨他百倍千倍,我恨他杀了我常氏一族上下数百条无辜性命,恨他将你变成如今这副人人可轻可贱的模样,恨他令我活得如阴沟老鼠般仓皇逃窜不见天日。”
“可我也只有等着,留着这条性命,等待那个真正的时机来临……”
末了,他似彻底泄气,眼尾添了几丝疲惫,声音亦柔和许多,轻轻拍了拍沈未的肩膀,道:
“阿谖,你明白吗。”
沈未并非不知其中情理,亦明白舅舅这番惨淡经营乃是用心良苦。
只是杨靖于他而言不似旁人,自他还是六皇子时便跟在身边护卫。
十二年前那场宫变,若非他舍身以命相护,自己怕是早丧命于叛军流矢乱刀之下,断不会有今日,故适才因此乱了神思。
这厢又听舅舅肺腑之言,心知自己言语有失,便往后退一步,躬身与常炁赔罪道:
“阿谖明白。适才是我为情所扰,不顾大局,还望舅舅宽涵。”
话毕,抬起头来,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又是往日那副淡漠得有些倨傲的模样。
在他身作戏伶的这十二年间,虽目不能视物,可心却较之此前看到更多。
那些萦绕于人世的种种私谋阴诡,蝇营狗苟,虽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多情重诺、优柔寡断者却往往因此而短命。
这些年来他早已明白,蝼蚁难言其所欲,愈是想要保护某个人,愈要将这份情谊永远藏在心底。
思及此,他稍作调息后,平心静气道:
“依侄之见,当下除过稳扎稳打、徐缓图之以外,应还有条路。”
常炁此刻亦自方才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闻言,点了点头,眉头却依旧紧锁,好似正驻马于一处岔道口,左右两侧道路均是陡峭难行,说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同大钺合谋共取也确不失为一条备方。只是大钺国君亓寅为人素来阴邪难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此人联盟无异与虎谋皮,须得时时提防,处处后手,以防将来引狼入室。否则届时即便扳倒了魏贼,也难保江山稳坐太平无忧。”
沈未抬起头,方才为掩人耳目所画的妆容于密室灯烛掩映下更添几分昳丽:
“侄此刻所言并不为着杨靖,只是我们筹谋多年,却始终难以撬动魏贼根本。”
“保守行事的确更为稳妥审慎,可如今魏贼已起疑心,若不使非常手段寻一线破局之机,只怕反受制于敌。魏贼眼线众多,想要翦除异己不过易如反掌。”
“真到那时,我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险。”
常炁闻言,又是一叹。
室内四角烛台之上灯火幽微,将他的半截轮廓投印于壁上所悬的那幅立轴行楷之上。
其上所书的两列恣肆文字此时恍如神谕,浓黑的墨渍闪烁星点金光:
智可以谋人,而不可谋天。[2]
常炁转身踱近,久久凝视着那幅字。
究底天意是之为何,他难以预料,可奔走流离的这十二年里,却再清楚不过,所谓天意,不过是当权者玩弄天下黎庶于股掌之中的一套说辞。
胜者即为天,他的意思,即为天意。
“这条路,我会再考虑。近些时日,我便派人先去查探查探亓寅的底细,掌握的消息愈多,于我们此后的合盟便愈有利。”
说着,似是想起什么,他目光中浮现一缕伤惋之色,仿佛战火纷飞后城墙垛口上落下的一点余烬。
“若是当年杨石甫还在,说不定还有第三条路。”
沈未闻言,垂落于袍缝的手指不觉攥紧,问道:
“舅舅可是说杨大人私藏军火一案?”
常炁仰首冷笑,方才的那抹怆然顷刻化作难平郁愤:
“当年,整个朝堂万马齐喑,他受千夫所指已成定势。”
“至于究竟是否私藏了军火,那批军火从何处而来,藏于何处,私藏的又是谁的军火,这些统统未果之时,他便已遭人毒手惨死狱中,杨家上下亦随即惨遭灭门。”
“这些年我亦试图寻找杨家幸存的后人遗仆,却始终杳无音讯……”
实然,若是能寻到杨家后人遗仆,便有可能得知当年那批令魏贼颇为忌惮的军火所藏之处。
这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扭转乾坤的一柄利刃,直戳敌人眼耳心腹。
可魏贼之流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且不说屠刀之下是否留有幸存之人。
即便是有,十二年过去,又有多少踪迹可供追寻,他又是否知道那批军火的下落,均是未知数,究底悬于一线,希望渺茫。
思及此,沈未略低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叔侄二人便如此静对长立,好似大漠夕阳下两条风蚀残年的荒冢。
荒冢的背后,是另一片荒冢,茫茫沙海流金浊浪般地起伏着,翻涌着,叫嚣着,几乎要将他们彻底埋葬,再也无法呼吸。
良久,忽闻常炁长吐出一口气,淡淡道:
“得空,再去看看你母亲吧。”
半晌,廖府客室内丽音止歇,沈未净面更衣,与廖原颔首告辞,由章苍牵引着重坐上马车,拟按原路返回。
可行至半途,却见道前不知何故,人头攒动围得驰道水泄不通。
又听中间传来“臭婊子”“勾引男人”“不要脸的下流东西”等腌臜言语,心知这等家长里短非官兵能插手。
一时难解,便调转方向往东驶去,打算绕开这处。
途中,二人路过一处在建的佛寺。
寺骨尚未搭成,正由工匠自下经数个脚手架运往上层,却见其内赫赫然已矗立着一座竣工的栾华色木浮屠。
楼高五层,顶端的塔刹精美繁复,刹顶四瓣仰月托举日轮,衬得其上宝珠光华熠熠,甚有宏严之气。
章苍驱使马车前行。
待走近时,却忽见一长方三丈、宽约两尺的圆柱木料绳索断裂,正疾若风驰般地往下坠落。
“哐当”一声巨响,径直砸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生生将一辆载有石料的般载车砸得稀巴烂,其内砖石登时碎成齑粉。
车头的红鬃马骤然受惊,咴叫着猛扬起前蹄,后肢着地几乎呈垂直状。
千钧一发之际,章苍竭力扼住绳辔,倾身往前想要压制住它。
可无奈沈未于车内狠狠摔至一侧,马车整个重心已失,再如何补救亦为时已晚,“咣”地摔翻在地,登时激起一层厚厚的灰尘。
章苍慌忙跳下车头,掀了车帘去瞧沈未的情况。
只见他额角已擦破层皮,因着瘀血肿涨起来,左手颤抖着托起右肘,面色苍白,呼吸凌乱而急促,想是伤到了手臂。
“主子!”
章苍低叫了声,满面焦惶。
沈未一面调整呼吸,一面有些虚弱道:
“无妨……”
章苍小心搀扶他出了车厢,好在腿脚并无大碍,又经修建佛寺的人协力将马车扶正,将沈未重新安置了。
四下里探看一番,见前面不远处便有家医馆,门口排了条长队,想必是医术精湛的。
现下亦顾不得许多,立时挥鞭往那处驶去。
[1]唱词引自[明]汤显祖《傍妆台》。
[2]引自[明]方孝孺《深虑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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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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