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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国殇

“夫人与他七分相像,有高山秋菊之貌,孤竹凌霜之姿。”

这是在夸她吧?

“从来只听人说我骄纵蛮横,无理取闹,倒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夸。”慕容蓿有点不好意思,眼角余光瞥到李无涯居所门额上那两个遒劲有力的“苦渡”二字,于是也赞了一句,“吾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是为苦渡。先生亦是有大无畏之精神。”

李无涯脸上不知为何现出了羞赧的神色:“夫人谬赞。无涯惭愧,担不起‘大无畏’三字。这‘苦渡’两字,只因李某曾经做过一件错事,至今耿耿于怀,欲自渡心结而已。”

好吧,她夸人夸错了方向。慕容蓿讪然。

流玥和李无涯又寒暄了几句,便引着入了筵席。李夫人则带着慕容蓿和青鸾去往后院更换衣物。

在流玥和慕容蓿来之前,李游已经出门去姑娘家迎亲,要到黄昏时方能回来。李夫人此时尚有空闲,见慕容蓿风尘仆仆,便提议她沐浴一番,洗洗风尘。

慕容蓿同意了。

难得没有流玥在旁,她身心无比舒畅,脑袋搁在浴桶边缘,不自觉就哼起了小调。

青鸾接过李夫人递过来的换洗衣服,便转入屏风后伺候慕容蓿。

水汽氤氲。

慕容蓿如锻黑发垂在浴桶边,懒洋洋地闭着眼睛。

青鸾舀一捧水,淋在她身上。褪去了衣物,慕容蓿身上的伤痕就全然落入了青鸾眼中,除了手脚处,她身上尚有许多的伤痕,背上、肩上,纵横交错。

青鸾指尖划过那些伤痕,不由鼻子一酸:“女爵,你受苦了。”

慕容蓿睁开眼,见青鸾看着自己的伤痕,眼泪马上要掉下来的样子,随即轻轻一笑:“掉下山崖,捡回命就不错了,这些小伤口不碍事。”

慕容蓿一向乐观,虽然这些伤口难看极了,但跟小命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青鸾吸吸鼻子,点了点头:“女爵说的不错,没什么比命更重要的。其实仔细想想,您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安安心心入主芷阳宫母仪天下,何必学那些男子去打打杀杀。”

慕容蓿一听“芷阳宫”,鸡皮疙瘩就起来了,连连摇头:“若我能选,还是去打打杀杀来得更称心些。”

做流玥的王后,鬼知道会经历什么。战场之上,纵使形势再瞬息万变,那也是明刀明枪上的,而那后宫朝堂之中,个个怀揣着不知几副嘴脸,冷不防就遭了暗算,想想就危险。更何况,她得罪得最狠的就是流玥。要想坐稳王后之位,还是让慕辛夷不再毒舌来得更简单些。

“算了,不想了。曾经作的死,现在哭着也得把这苦果子吞下去。”慕容蓿叹了一声,撩起头发,换了个方向,示意青鸾擦擦背,“也许表现得好,流玥一高兴能放过我,放我出宫做个闲散人。”

“啊?”青鸾有时候不太理解慕容蓿的想法,“听过先王驾崩,新君放归无子嗣媵妾的,也听过国君们换媵妾的,可没听过放归王后的。”

慕容蓿瞬间耷拉下了脑袋:“是啊,只有废后,只有幽囚至死。”她的未来一眼就能看到底,还真不如直接摔死了。

见慕容蓿没了精神,青鸾忙安慰道:“女爵也不必忧心,你可有想过,大王是真心的呢?”

“真心?”慕容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青鸾,“不是我疯了,就是他疯了!”

青鸾还想说什么,慕容蓿挥挥手,止住了她的话头:“青鸾,将衣服拿给我,准备起身了。”

青鸾称了声“诺”,将将绞干的毛巾递给慕容蓿,转身去拿架子上干爽的衣物,然而一转头,就被眼前所见吓得高声尖叫起来。

她花容失色,吓得跌倒在地,手指颤抖地指着屏风:“血……女爵……有血!好多血!”

慕容蓿一惊,转头看去。却见浴桶旁的山水屏风上血红色一片,依稀可辨认出一首诗: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一笔一画就像用血刚写完似的,还有血红色的液体淋漓而下。

青鸾的尖叫引来了李夫人,她急慌慌推门进来,询问的话还没出口就看到了血淋淋的屏风,吓晕了过去。

顿时,仆从丫鬟们尖叫的尖叫,喊人的喊人,一阵兵荒马乱。

青鸾已经被吓傻,双唇颤抖,只重复着一个“血”字,慕容蓿喊她取衣服喊了好几声,她都没能回神。

看来青鸾是指望不上了。她侧耳听了听,屏风外也是乱作一团,因着这血淋淋的一首诗,没人敢凑过来,自然也没人帮她取衣服,而她自己又够不到。

我是起来呢,还是起来呢?慕容蓿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将脑袋垂在浴桶边缘,等周遭的人冷静下来。

“阿蓿!”率先进来的是流玥,他脚步慌乱,转入屏风后就见青鸾惨白着一张脸跌坐地上,而慕容蓿的脑袋垂着,似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不由心下大骇,彻底失了从容,“阿蓿!!”

这一声,绝望悲恸。

流玥快步上前,蹲下身,捧住慕容蓿的脑袋,声音都是颤抖的:“阿蓿,我不该留你一人在此。”

慕容蓿茫茫然抬头,与流玥四目相对。

悲痛、错愕、庆幸、失而复得的神色交织,在慕容蓿惊诧的目光中,流玥一把将她的脑袋按在了他颈窝处。

清浅优雅的兰花香浮动。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秦君紧张地抱着慕容蓿,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呼吸,他才敢摸一摸她鬓角。

“阿蓿,不要再吓我了。”他怕了,真的怕了。

慕容蓿懵。她动了动脑袋,想挣脱他的手掌,却发现对方按得死死的。

慕容蓿:“……”她莫不是还在做梦?这流玥是越发怪异了。

慕容蓿动不了,只能伏在他肩头。直到外间有一阵风穿过屏风,吹在慕容蓿裸露的皮肤上,惹得她打了一个喷嚏,流玥才放开她。

“阿嚏!啊……阿嚏!”慕容蓿揉了揉鼻子,眨巴眨巴眼看流玥,“水凉了。”她不是故意对着他打喷嚏的。

流玥的目光滑过她皮肤,浴桶里水波荡漾,犹可见慕容蓿曼妙身姿。他眸色一深,迅速移开了视线:“青鸾,替夫人更衣。”

然后,流玥十分君子地走了。

青鸾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听到流玥吩咐,忙取了衣服就伺候慕容蓿起身。她在帮慕容蓿穿衣的时候,手还在发抖。

慕容蓿穿戴整齐,转出屏风。

屏风外,李无涯看着那首诗,神色莫测。见到慕容蓿出来的那一刻,那神情就更为耐人寻味了。

流玥沉声问青鸾:“青鸾,发生了何事?”

青鸾瞥了眼那血屏风,汗毛又竖了起来:“公子,青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奴婢伺候夫人沐浴,一转头就看到屏风上的血。可明明进来的时候,这屏风不是这个模样的。那时候,李夫人在屋外,屋里就奴婢与夫人两人,根本没见人进来。这血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是何人写了这诗。”

李夫人这时候也醒了过来:“明夫人进屋后,我与婢女就一直等在屋外。我确定,没有人进去过。”

封缭绕着屏风走了一圈,观察了一番,对着流玥摇了摇头:“公子,确实没有人潜入的痕迹。”

没有人的痕迹,一扇屏风上又是如何出现这一首血诗的呢?

围观的一众仆人宾客不由得也竖起了汗毛。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的有人惊惧大喊:“这是慕将军当年悼念将士们写的诗!是慕将军!一定是慕将军的冤魂来索命了!他要向当年构陷他的所有人复仇!”

话音一落,那出声的宾客跌跌撞撞地朝屋外跑去。他神色仓皇,脚步不稳,下台阶时不慎踩了个空,跌倒在了院子里。

有仆人过去扶他,却被他像见到鬼了一般推攘开。他跪在地上,朝着东南方向不停叩头,嚷着:“将军!我是被逼的,被逼的!求您放过我吧!”

“他说的慕将军是何许人?”慕容蓿伸长脖子看外面那人已近癫狂的模样,不由起了好奇心。

封缭下意识看向流玥,流玥此时也在看着门外那人,面上无波无澜,但那幽沉的双眸带着些许凉意。

流玥不发话,封缭也识趣,没有回答慕容蓿。

“他说的慕将军,是楚国的上将军慕北芪。明夫人不认得此人吗?李某初见夫人,就觉得夫人与将军长相颇似,错以为你们是亲属。”李无涯温和有礼地回答,言辞间却多有试探之意,“也是李某糊涂,世间之大,并不是长相相似便一定是有关系的。”

李无涯的这几句话说的甚是奇怪。

慕容蓿脑袋瓜转得飞快,琢磨了一番就听明白了。

鬼魂留诗这种事,李无涯不信。而事发时,这屋里只有她和青鸾,她俩的嫌疑自也是最大的。

“李先生是怀疑,这血屏风是我搞的鬼?怀疑我是慕北芪的亲属,想为他报仇?”

李无涯不置可否。

慕容蓿笑了笑,而后端详起那块血屏风:“慕北芪呢,我不认识,不存在什么为他复仇。但李先生有一点倒没想错,这血屏风确实与我有点关系。”

“啊?”青鸾瞪大了眼睛,“夫人,您与这血屏风有关系,奴婢怎么不知道?”

1.“吾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化用自《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原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2.血屏风上的诗句照搬自屈原的《九歌·国殇》,截取了最后六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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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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