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帝京城内的暑气减退不少，转眼秋风又来，吹落满地残黄。
姜国公府，位置靠西的善和院。
姜心瑶规规矩矩地跪在青石砖上，双手高举着一杯茶水，正对着太阳方向的小脸已经有了团团红晕，干裂的唇瓣轻抿着。
现在的日头不算烈，可长久下来，她的额角难免分泌出细密汗水，晶莹汗珠不小心滑进眼角，针扎一般的刺痛实在难忍。厚长的睫羽往下轻扇了一下，后来干脆闭上了眼。
侍奉在姜老夫人跟前的张嬷嬷出来盯了一会儿，没能挑出错处，便对一旁拿戒尺的婆子使了个继续看着的眼神，又很快进屋去，对座上正在手捻珠串、闭目默念佛经的老夫人佝下腰，低声道：“还在撑着。”
“倒是能忍。”
姜老夫人未曾睁眼，只沉吟一声。
张嬷嬷眼底带着轻蔑：“到底是乡下找回来的，怕是在外头没少被使唤去干粗活，身体确实要强上许多。就是京中礼仪上半点不懂，夫人又整日里忙着府上内务，还多亏老夫人大发善心，愿意亲自为她调教！”
片刻后，老夫人从鼻子里瓮出一声低哼：“十八年了，方佩兰这些年执意要将她找回来，不过一个女孩儿，也值得她这般费神？也不知图个什么。”
张嬷嬷跟着姜老夫人多年，自然知道她愿意听什么，便也跟着道：“夫人自嫁给我们国公后，子女缘一向平平，除了这个长女以外，膝下就只有八姑娘一个女儿，要不然怎么老惦记着这块肉？但凡能为国公诞下一个男孩儿，就知道先前那个女儿有多可有可无了！”
听到这话，老夫人暂且按住了手下一颗紫檀佛珠，到此刻，才总算睁开了那双老态龙钟的眼。
是啊，多年无子，自己没找这个儿媳妇的麻烦，她竟屡次上门叨扰她的清修，就为了给她失散多年的长女冠上姜姓。
一个女孩儿而已，想接回来便接回来就是了，何至于连名分都给？
更何况这个女孩儿还嫁过人，虽说夫君已不在人世，但改回姜姓显然多此一举。
她仍记得那日，方佩兰跪在她的跟前，想为她的女儿求得个名正言顺的庇佑，见她迟迟不应，便将牙一咬，威胁说道：“老夫人这般不留情面，莫怪我将当年那件脏事捅出去，若是真到那般地步，届时国公府有何颜面继续在帝京立足！”
老夫人抬起那双有些浑浊的双目，思绪有些飘远。
要不是她提及，她差点以为那件事被那场大火烧成灰烬，随着旧人的逝去，已经彻底埋进了地底……
这些年里，她的儿子贪图美色，后院里共有十三位姨娘，其中好几位都是先前养在外头，由这个儿媳妇做主抬进府里的。
现下每位姨娘膝下都各自有了子女傍身，府中十多位庶子庶女的生辰嫁娶全都由她一手操办，多年来行事体面又周到，让人无法挑毛病。
她本来很喜欢这个儿媳妇，所以多年无子也容忍着，可这次竟然这般不识趣，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伤透了她的心！
也罢，最后也如了她的愿，允了她所求之事。
接回国公府那日，便为她的女儿改了姜姓，跟国公府的其他姑娘一样，从心字辈。从前的乡下村妇丁瑶，摇身一变，成了现在的国公府嫡长女，姜心瑶。
方佩兰入府多年，地位早就稳固，便是她的儿子对她无宠，也敬让三分，所以姜老夫人有气也不敢对着她使，对这个小辈却是可以随意拿捏。
回府的这一个月间，姜老夫人每日将她叫来，以教习礼仪为由，让她在太阳底下罚跪着。
却没想这小姑娘虽然来自乡下，性情倒是比自小养在府里的八姑娘要沉得住气得多，对长辈的话字句听从，没有过半句违逆。
屋里的檀香不知何时燃尽了，丫鬟蹲在地上，轻手轻脚地为炉子里添上新的。
随着那道佛前香袅袅升起，萦绕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姜老夫人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便重新闭上了眼，干枯手指继续慢速拨动佛珠：“罢了，过犹不及，再跪一个时辰就叫她回去吧，今后不必再过来。”
张嬷嬷恭从地应了一声。
***
天边不知从哪儿飘过来一朵云，将天边的炙热日头掩住，瑟瑟秋风吹到脸颊，带来丝丝凉意。
有发丝吹打在脸颊，姜心瑶突然觉得喉头干得发痒，来不及压住，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咳嗽出了声。
一旁那婆子眼尖，看见着她举起的茶杯里晃出来了两滴，想也未想，抬起了手中戒尺。
闷痛自后背传来，姜心瑶纤细的颈线绷得更直，咬紧牙槽未吭一声。
好在两下过后，那婆子便收了手，身子规矩地立在一旁：“大姑娘，别怪婆子我手狠，帝京城中遍地都是贵人，您现在的身份是国公府嫡长女，若是以后因为不识规矩冲撞了惹不起的人，届时连累的，是整个国公府的名声！”
姜心瑶柔顺地垂下眼睫，动了动唇：“多谢嬷嬷指教。”
看她这般逆来顺受，眉间竟无半点不满情绪的模样，那婆子倒是生出几分错愕来，开始细细打量着她。
视线里这张小脸巴掌大，低垂的睫毛浓密纤长，鼻梁挺而翘，唇形嫣红。许是在外头跪久了，长睫下的双眸水润得如同笼上了一层轻烟，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在颊侧，倒增添出几分不同于黄花闺女的媚色来。
她确实并非黄花闺女，现如今亡夫去世未满三个月，因此打从找回国公府后，身上仍是那副朴素穿着，可即便如此，美貌不曾有分毫折损。
难以想象，要是认真打扮起来会有多倾城绝艳。
纵然那婆子努力想从她身上挑毛病，也再也挑不出什么了。
如果当年没有让她流落在外，而是自小在国公府长大，以她的身份样貌，便是进东宫做太子妃也是合适的。
只可惜，没有如果。
说到底也是没那命。
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人，如今找回来，再嫁也嫁不得多高了，顶多在世家公子里挑上一个。
不过帝京中到底繁华许多，再不济，也总比她之前那位穷酸小县的县令夫君强。
不多时，张嬷嬷又来了一趟，那婆子方才敛下神色，模样恭敬地立在一边。
虽然同是下人，张嬷嬷是在姜老夫人跟前伺候的，地位自然远超过于她。
虽然已经入秋，室外的天气仍是有些闷热，比不上室内，所以张嬷嬷仅出来到屋檐下，没走出去，远远地望向院里的大姑娘，便扬声道：“老夫人说了，你这几日规矩学得不错，再跪一个时辰就可以离开了，今后不必再过来！”
“承蒙祖母教诲。”
姜心瑶恭恭敬敬地朝着老夫人的方向伏地拜了一礼，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从小在奉江县清水村长大，能随着兄长下江捕鱼，也能赤手爬上树顶为母亲摘下最黄亮鲜甜的果子，体质一向很好，并不是撑不下来。
心底是这般想的，可等到一个时辰后，膝头还是疼痛得难以直起。
被拦在院外等候的环儿总算能进来了，看见自家小姐的狼狈模样，红着眼眶，赶紧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直到扶着自家小姐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善和院的门，后边再也听不见声了，环儿才忍不住低声道：“大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环儿已经无数次问过，何苦一直忍着，不向夫人求助呢？
姜心瑶抿着唇瓣，长睫在被晒得微红的面颊上投下了一片细密阴影。
她有自己的打算，因此并不作答。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主仆二人一路上躲着府里的人，好在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她的玉馨院。
她的玉馨院不算小，一草一木皆是回府后由她的母亲精心置办，府中下人安排了十来个，贴身丫鬟姜心瑶仅留下了环儿一人。
在侧房沐浴之时，姜心瑶心里仍是不放心，不知道第几次对环儿郑重叮嘱道：“这些时日的事不可告诉夫人！”
“小姐放心，奴婢都省得。”环儿垂下眼去，拿着手里的葫芦瓢又往浴桶里添了一点热水。
环儿不敢告诉她，其实在她刚被罚的那天就已经去找了夫人，可惜并没有见到人。
十三姨娘三个月前诞下了一对双生儿，国公爷喜不自胜，想为这对孩儿办个百日宴，这件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主事府中内务的夫人头上。
夫人这段时日正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出门去外边的铺子置办物品，早出晚归，大多时候不在府邸。
后来，又得知这个百日宴原本是姜老夫人向国公爷提起的，节点还正在大姑娘被接回府后。一来二去，怕再生事端，环儿便歇下了再去夫人跟前告状的心思。
她考虑到，姜老夫人既然有意瞒着夫人做这事，想必也不会闹得太过分，会适可而止。
谁曾想，将近一个月间都是这般行径，以教习规矩为由，光是一个动作就让大姑娘摆上好几个时辰。
要不是大姑娘身体够好，怕是会把命都丢在那里！
环儿又向浴盆里撒入了一把新从院子里摘来的玫瑰花瓣，眉上还在忧愁着，大姑娘这般温顺的性子，来到在这吃人的帝京，也不知是福是祸。
姜心瑶不知道在环儿眼中自己成了温驯好欺负的人，此刻被周遭氤氲的热气蒸着，舒服得阖上了双眸，浑身酸痛的筋骨也在此刻得到缓解。
虽是喜欢泡澡，但泡久了身子还是顶不住，待水有些凉了，方才起身，由环儿将她浑身的水汽擦干。
擦拭到背部时，环儿望着这片如玉般的肌肤上碍眼青红色的戒尺印，忍不住再叹了一口气。
她是自大姑娘刚回府时来到的玉馨院，那时候大姑娘已经很瘦了，现下腰肢竟更细了几分。
在京中活成这般，还不如不回来呢！
这般想法她当然不敢直说出来，生怕大姑娘看出异样，她及时收住了情绪，擦拭好后，又为自家小姐换上了睡时的亵衣。
还好姜老夫人守了最后一点分寸，惩戒时用的戒尺，而非藤条，因此身上未曾见血，套上衣服便什么也看不出来。等那淤团散去了，连疤痕也不会留下。
姜心瑶对背后这点伤并不怎么在意，刚洗过的乌发擦拭了还未干透，被她随手拢在身前。
泡完澡后精致的眉眼带着几分懒意，只是膝头的淤青还在疼着，便忍着膝头的疼痛，抬步走向里屋。
想起一事，她问环儿道：“这几日齐二哥那里可曾来信过？”
环儿跟在她的后头，回道：“未曾。”
他们的夫人乃常州刺史之女，还有一个嫡亲妹妹，现嫁给了昌国侯。大姑娘说的齐二哥正是昌国侯府里庶出的二公子，名叫齐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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