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意识径直敲击桌面，响声清脆。
陆庭舟抬眸，眼神瞬间闪过一抹狠厉，寒声问：“什么？”
方才打着哆嗦的人早已面色铁青，双腿发软，两肘都撑在桌上才堪堪稳住重心，更别指望他说清楚看见什么了。
两指一夹一挑，小白的手机便到了陆庭舟掌心。他读字快，屏幕上的图文也跟着跃得飞快，在新主人眼中一行行碾过，很快见了底。
没有白长的年纪这句话显得颇为应景，方才吓得小白失魂落魄的内容被陆庭舟读完，只叫他蹙了下眉。
合同上名字才签了一半便碰上这出，听到那句剧情泄露，晏余握笔的手一顿，余字刚拐了道撇，倒不知该不该继续写下去了。
直到看见陆庭舟不紧不慢抿了口咖啡，她心里石头落地。
也是，毕竟小白岁数小，年轻人没那么沉稳，看错什么一惊一乍的都很正常。
陆庭舟看着跟个没事人似的，那应该没事。
晏余放心地重启那只僵在空中的手，继续签名。
“确实泄露了。”
那位没事人放下咖啡杯，缓缓说了五个字。
语气越轻事越大。
晏余手一抖，笔迹划出去。可怜的合同被殃及，留下歪歪扭扭的“晏全”二字。
办公椅上岿然不动的人一心两用功夫了得，分出只眼睛瞧见了她不羁的字迹，抬起食指：“划掉在旁边重签一个。”
一家如日中天的业内香饽饽，和一家高风险还不一定有回报的危机公司，两者摆明了有质的区别。
晏余也不是傻子。
“我……”她支支吾吾地开口，没等蹦出第二个字，先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扎扎实实给自己咬出个溃疡，带的手指不由抖了一下，正巧打翻手旁的陶瓷杯，瓷片四分五裂地摔到地上。
杯中原来盈满了咖啡，一滴不剩地在那份多灾多难的劳动合同上蜿蜒绵亘，流成一派惨不忍睹的狼狈样。
陆庭舟一时闪避不及，咖啡液顺着桌角稀稀拉拉黏在他光泽细腻的西装上，浇得他瞬间哑了火。
晏余牙关咬紧，右眼皮狠狠地抽跳几下。
两件西装一个杯子，看着全都价格不菲。陆庭舟给她开的薪资条件很优厚，但她要继续这么造，第一个月的工资估计都到不了她手里，直接取之于庭用之于庭，原封不动地双手奉还了。
更糟心的是，再加上让晏余一想起就头疼的情债，她现在到底算欠陆庭舟多少？
倒霉事接二连三，鬼知道是不是老天在点她，当年始乱终弃的债搁这等着呢。
像利滚利的高利贷，越是还不上，越是滚得高。
晏余再次认清形势接受命运。
于情于理，她欠陆庭舟的。
受害者坐怀不乱，脱下那件遭了无妄之灾的可怜外套，交到看傻眼的小白手里，叫他去换一件。
小白愣愣地应下，看向晏余的眼神像在叫她保重自求多福。
“要叫策划部门开加急会议吗？”小白身子探出门，又回过半个头请示陆庭舟。
剧情雷同是重大事故，对方还抢在他们前面发布，当务之急是立刻推翻当前剧情重新构思，如果能赶在发布会前完成是最好的。
却没料到陆庭舟随口回了句“不用”。
小白又问：“那有什么需要我通知他们的吗？”
“什么都不用，”陆庭舟摆手：“一切正常，不要声张，叫他们准时下班。”
小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迟疑着答了声好。
办公室门急匆匆地关上。打翻的咖啡味在封闭办公室里氤氲升腾，浓郁苦涩，灌满鼻腔。
晏余光速道歉赔罪：“对不起，我赔你。”
陆庭舟顶了下腮，这是他不爽的标志动作。
“智齿——”他顿了下，目光落在战战兢兢的晏余身上，“还不拔。”
语气疏松平常到像在话家常，仿若那颗智齿只是才长出来不久的小麻烦，而不是扎了晏余五年却一直被她找各种理由搪塞不去治的沉疴宿疾。
晏余没接他的话。
多出一颗的突兀智齿悄无声息地剐磨着口腔内膜，酸麻的刺激自触点泛向每寸牙神经，经过刚咬出的溃疡时痛感最甚，激得她上下战栗。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接着说：“多少钱？衣服还有杯子。”
“你刚才想说什么？继续说，你什么？”陆庭舟扫过瓷杯的遗骸，语气有些可惜，“被打断了。”
“我，我……”
她刚刚反悔了。
她想走，想再次离开陆庭舟。
被**直白地注视着，晏余怎么也开不了口，这句话卡在嗓子眼上，上不去下不来。
像被提醒起什么，陆庭舟饶有所思道：“你不想说，我替你说好吗？”
晏余错愕地抬起头，表情还没整理好，陆庭舟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进耳中。
“你后悔了，你觉得TechTown出现了问题，你又要走。”
陆庭舟神色自若地欣赏着晏余的表情——脸上的慌乱无疑是对内心最诚实的出卖。
“看来我猜对了。”他甚至愉悦地轻笑了一声。
愧疚感早在晏余心里扎根，这些年每听到一次陆庭舟的消息，就抽一条枝丫。
听他讲这样的话，好像有无数条藤蔓化作皮鞭，抽打在心口深处。
晏余想逃。
陆庭舟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他凑近问：“你在怕什么？”
晏余强撑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回应她的却是一声哼笑。
“可能因为太久没见了，”陆庭舟咬字清晰，话说得极缓，微笑纠正道，“正人君子这个词，从来跟我没关系。”
他收起笑，又开了口：“为什么要跑？”
两人都心知肚明，他问的不是现在，而是从前。
晏余垂着头，始终沉默不发一言。
这毕竟不是她家小区门外，是陆庭舟的地盘，不是她说走就走的。
沉默是这种情况下她回避的唯一方式。
两相对峙，终于还是陆庭舟让步。
他压着某种情绪，把简历轻轻推到她面前，声音沙哑，像闷在蒸笼里：“你走吧。”
晏余慢慢起身，攥着简历，局促地勾紧手指：“钱我会赔你的。”
“没说不用你赔，你加了小白好友，之后他发你账单。”
陆庭舟语气有些疲惫，停了两秒，指了下地上那摊碎片：“收拾了再走。”
办公室里没有发现打扫的工具，晏余看向陆庭舟，从对方眼里读出了隐忍和不甘。
放下手中的包和简历，她上前，蹲下身子想用手捡。
手还没碰到瓷片，突然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算了。”
陆庭舟叹了口气，没再找事，让晏余走了。
—*—
晏余赶上午高峰地铁，人潮汹涌，挤得看不了手机。她目空一切，脑子里千思万绪乱得很，一会儿贝锦工匠跑进来讨薪，一会儿陆庭舟跑进来要债。
双子大楼离她家远得很，要坐一个多小时。车厢里闹哄哄的，晏余不堪其扰，三站后下了地铁。
这站附近是她以前住的地方，有个鹭岭挺出名的小公园，依山傍水，小时候一家人经常来玩。
但妈妈去世后，晏余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了。
好不容易找到块空着的木制长椅，晏余带着一肚子郁闷坐下，发了一下午呆，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日暮西沉，月亮挂上山头，顾织晴打来电话。
顾大小姐风尘仆仆下了飞机，第一句就开门见山地提醒晏余：“别看宿舍群。”
“怎么了？”晏余感到莫名其妙。
“舒宜那疯子又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咬你了。”无语两个字简直要从顾织晴娇滴滴的声线里呼之欲出，晏余隔着网线都能想象她在大半个中国外翻白眼的样子。
猝不及防地听到熟悉的名字，晏余一时有些恍惚，转了转眼珠，脑海里关于这人的印象才逐渐清晰起来。
舒宜是跟她俩一个宿舍的舍友，暗恋陆庭舟多年，陆庭舟和晏余在一起之后，她虽然偶尔对晏余使点小性子，好歹人还担得上正常二字。
可自打俩人分手后，这姐们儿的嘴就跟野马脱缰似的，对着毫无回应的聊天窗口捡最恶毒的话骂，被晏余删了好友后，便在宿舍群天天问候她全家。
再提起这个人，晏余只觉得好笑，闲聊道：“她之前不是消停了一阵吗？”
“她之前追着陆庭舟去美国，以为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心里幸福着呢，哪有功夫搭理你。”顾织晴扬着长长的尾音，来了个大转折，“可人家也没功夫搭理她，现在他回鹭岭，她费那么大劲全打了水漂，指定气不过，就又来逮着你霍霍了。”
晏余没应声，安静听顾织晴讲。
“而且人陆庭舟之前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多边形战士，校长都拿他当招生宣传。被你甩了以后像壳子里换了个魂似的，活脱脱就是以前的反义词集合。舒宜估计把这笔账也赖你头上了。”
何止是反义词，晏余仍对刚刚那幕心有余悸，心里对这人的危险系数评估向上翻了几十倍。
顾织晴越说越担忧：“要不我把她踢出群？或者你退群，咱们三个建个新的。”
“千万别，专业群，校群，她想骂总能找到地方骂，还不如在宿舍群呢。至少家丑不外扬，”晏余苦笑一声，真心感慨道，“我可不想被挂到表白墙上再翻红。”
顾织晴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这张嘴也没放过你自己。”
顾织晴打电话就是专门说这事儿的，她还忙着转机，说了没几句就挂了。
晏余打开微信，无视了死灰复燃又跑到列表上方的宿舍群，看见小白发来的两个天文数字，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作痛。
肉疼，实在肉疼。
点开聊天窗口，小白发来了西服和陶瓷杯的价格发票，配了个哭唧唧的表情包，晏余看见他紧跟发来的好心建议。
[white：其实学姐你不还也没关系的，哥穿来穿去都那么几件，类似的衣服摆了满满一衣柜，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杯子也没啥特殊意义，就是随手拿的一个。等过个几周半个月的，他就把这茬忘了。]
晏余被逗笑，陆庭舟真是给他自己招了个好员工。
她回了句：“你好有本领，麻烦帮我拖一段时间，我会还的！”
她垮着脸，注意到小白还发了个链接给她，看时间，是她还在面试时发的。
那是另一家游戏公司对即将发布的剧情类手游，提前于正式发布前放出了剧情主线预热。
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和TechTown剧情雷同的那款游戏。
晏余顺着它的剧情看下去，电光火石间，一个惊人的设想在脑中浮现。
一秒都没有拖沓，她看了眼时间，立即起身，转身奔向地铁站。
她担心TechTown下班，跑出了残影。
到了双子大楼门口，电梯按钮被晏余按出火星子，她心急如焚地钻进电梯，一路向上。
白日科技感十足的楼层此刻暗黑无光，伸手不见五指，晏余眯着眼使劲看，发现旋转门上挂了锁。
来晚了。
她小口喘着气，轻轻摇了摇头。
晏余转身，转瞬间，一束窄光从她头顶射向身后。
她跌入有淡淡咖啡味道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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