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侍郎面露难色,试图把手从龚知府粗糙的手掌中抽出来。
龚知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敬,连忙收回手:“冒犯了。”
林侍郎拿出一块帕子,把手擦了一遍,问道:“现在都八月底了,你们这是收那一茬的稻子?”
龚知府尬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咱们这里人手不足,秧苗插下去的时候就迟了些,收成时人又跑光了,现在收的还是夏天那一茬。”
这话一出,李将军那一桌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夏天那一茬,不该在立秋前就收割完毕么?”
“现在中秋都过了,稻谷都烂在地里了。”
“你没听说吗,大将军迁来的人,六月就跑光了,七月没人干活。”
吏部户部这一桌却没什么反应,南京来的老爷们毕竟脱离田地已久,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更不知道稻谷几时下种,几时收割。
林侍郎虽然位高权重,对这些事还是有所了解的,毕竟三品堂上官,需要在朝政议事中表现出自己对于稼穑的关心。
他经常听朝堂大员们议论哪里又连月阴雨,稼穑不兴,哪里又河水决堤,淹没良田,为了融入到这些话题中,显得自己十分专业,林侍郎还是苦修过一阵纸上谈兵的。
“我看这稻子也没必要收了,不是还有玉米吗?”林侍郎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咱们这气候与京师不同,水稻种下的时间也晚,收割的时间也晚,并不一定非得在立秋前收割完……自然,现在收也确实晚了些,但还有的救,若是到了九月,那就全完了。”龚知府擦了擦头上的汗。
林侍郎不由得笑了一声:“龚府台,你不会是想我们刚来贵宝地,就下地干活,连干三天吧?”
吏部户部的人都被林侍郎的话逗笑了。
龚知府却没有笑。
“林大人,现在问题确实很严重了,如果这三天不把稻谷收完,我们冬天就会面临无米下锅的情况。”龚知府正色道,“我听说滇王殿下一个月后就会降临本府地界,到时若是无米下炊,后果不堪设想啊!”
吏部户部的人笑不出来了。
龚知府认真的?
林侍郎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他的第一反应是把黑锅甩回去,就像他以前习惯做的那样:“难道这是我的错么?龚知府怎么向我兴师问罪起来了?抚远大将军迁来的人不是六月就跑了吗?那是龚知府你办事不利啊,留不下人,收不下粮,滇王殿下问起来,也是你受罚,你应该好好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而不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龚知府沉默了一下。
接着,他沉重地说道:“本府已经做好了丢掉乌纱帽的准备,也从来没有打算把责任推给谁,本府已经发动这里所有能发动的人下地去干活了,本府自己也没有闲着。”
众人看着龚知府这副打扮,再加上刚才小吏的通报,也沉默了。
“可是,那些蛮子,语言又不通,习性又不同,抚远大将军在的时候,尚且可以用军威镇压,强迫他们劳动,等到抚远大将军一走,他们不抢夺本府就不错了,你们不知道,六月的时候,本府、本府……”龚知府突然破音,说话间透出哭腔,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委屈得想哭,可以想象这半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林侍郎愣住,没想到龚知府竟然哭起来了,问题果真有这么严重吗?
不一会儿,龚知府叫厨房准备的饭菜上来了,大家一看,虽然没有大鱼大肉,却也品种丰富,有许多没见过的蔬菜和五颜六色的水果。
“这不是还有存粮吗。”林侍郎拍了拍龚知府的肩膀,“虽然素了点,不过挺丰富的,我想滇王殿下,应该能够体恤你的不易。”
龚知府苦笑道:“林大人,不瞒你说,这是本府在地里劳作数日的成果,就是为了迎接各位……”
林侍郎脸色一变:“你这也太浪费了!他们根本不需要吃这么多东西!滇王殿下来了怎么办?”
吏部户部的人本以为可以尝尝鲜了,听林侍郎这么一说,顿时垂下了脑袋。
但饭菜已经准备好,也不可能变回谷仓里去。
大家默默吃完饭,每一粒米都仔细咂摸过了,想着未来一段时间可能会饿肚子,老爷们破天荒地将碗舔得格外干净。
该来的还是会来。
用完饭,歇过脚,六部的主事聚集在府衙院子里,开始商讨收割稻谷的事情。
内城一共有将近二百亩地,其中一百五十亩有产出,一百二十亩是稻田,三十亩是玉米和蔬菜,玉米和蔬菜已经收完了,现在就剩下稻田没收完。
这一百二十亩稻田分布在三块地面上,分别是府衙东,府衙西和府衙南。
府衙北边接近北门的区域,并没有开辟田地,因为这里是留出来兴建滇王府的,目前还是一片空地。
除此之外,三块地面上各有抚远大将军搭建的房舍,之前是给附近村寨迁入的人居住的,现在人跑光了,这些房舍也空了下来,可以分配给六部的人住。
这就是云南府内城的全部家当。
“情况就是这样,大家一起来集思广益一下,这个稻田怎么收,”林侍郎说道,“王主事,你是工部屯田司的主事,你来说说你的想法。”
王主事站了出来,向林侍郎行礼道:“回禀大人,我想问一句,李将军的人会帮我们收稻谷吗?”
林侍郎面露不快:“你问人家干什么,管好你自己!”
王主事面露难色:“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六部能下地干活的人,恐怕不超过五十人,这收稻谷的时候,需要使用镰刀,要有一定技巧,否则会割伤自己……”
林侍郎懂了,王主事并不是想偷懒,而是担心人手不足。
“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你们工部不是有四十个人么,应该都是能工巧匠吧,使用镰刀这种小事,你们一定很熟练。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内部分配一下任务,看看怎么安排,三天能收割得差不多,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可以跟其他五部提嘛。”
林侍郎说完之后,对于自己的这一次顺水推舟式任务分配很满意。
使用镰刀需要技巧,正好,吏部户部的官员们都没有这种经验,礼部是搞礼制和教育的,更加不会下地干活。
如果王主事激烈反对他的提议,他就再退一步,让兵部和刑部也派点人帮忙,这样肯定就没问题了。
王主事苦笑起来:“恐怕不行。”
林侍郎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他正要说出他准备好的说辞,就听王主事先一步说道:“一百二十亩地,三天,每天要收四十亩地,四十个人似乎是够了,但是,这四十个人的体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三天,而且割稻子,也不光是用镰刀割,还要扎捆,到了晚上,要打稻,脱粒,收进谷仓,不是光割稻就完了的。”
林侍郎一愣,他光知道稻谷什么时候收,可能会受到哪些灾害影响,并不知道收稻谷这么麻烦,还有这些流程和细节。
“而且,我们工部也不都是会做农活的人,很多人也是……咳咳,补缺进来的。”王主事露出了你懂得的表情,补缺进来的,人家本来也是富家子弟,啥也不会,只是钱给的少了点,不幸补到了工部。
“那你说怎么办。”林侍郎有些烦躁,锅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式甩出去。
王主事讲明了他的意见,工部可以支援农具,教大家怎么使用镰刀和禾架,但是活还是得一起干。
体力不错的青壮年,就去割稻,其他人可以在旁边打捆,背稻,晚上再换一拨人打稻,整理谷仓,这样配合下来,效率最高,最有可能完成任务。
林侍郎看向吏部户部的人,他们的表情果然很难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让我们下地干活?”
“我们可不是来干这个的!”
吏部户部的人嚷嚷起来。
林侍郎稍稍有些不快,他还没说话,这些人倒是抢在他前面闹起来。
是不是他惯着他们了,让他们以为可以肆无忌惮?
而且,林侍郎遇到难处的时候,从来也没见过吏部户部的人出来解决问题,反倒是仗着他的偏心胡作非为,给他惹事。
看来,得杀一杀他们的气焰。
“什么叫不是来干这的,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当老爷的?”林侍郎冷哼一声,“我告诉你们,滇王殿下很快就会来到这里,到时候一看,咱们谷仓里空空如也,你猜会怎么样?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吏部户部的人呆住,没想到林侍郎竟然会帮着工部的人说话?这是要变天了吗?
“都得干,大家都得干,看见人家龚知府了吗,人家亲自下地干活,你们就不行?都是惯的,来了云南,把那老爷脾气都给我收一收,来这里就是来吃苦,来干活的,懂了吗?”
吏部户部的人纷纷低下头去,面色赧然。
林侍郎见他们消停了,转过头来,又跟张主事讨论了几句。
“那就这样吧,现在云南府有三块地面上的稻谷要收割,我们分成三队,每一队负责一块地面。”
众人抬起头来,看向林侍郎,那要怎么分呢?
这个时候,工部忽然变成了香饽饽,大家都向他们投去炽热的目光。
如果能和工部分成一队,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工部单独一队,吏部户部一队,其他三部一队。”林侍郎直接绝了大家偷懒的念想。
林侍郎不是笨蛋,知道工部和谁分在一起,谁就会偷懒,既然如此,就把工部单独拎出来,而且他们的效率高,可以单独成队。
吏部户部觉得很冤枉,竟然要他们两部组成一队,他们什么都不会啊!
就算不能拥有工部,至少也可以和其他三部,比如兵部什么的,搭个伙吧。
可惜林侍郎打定主意要杀一杀吏部户部的气焰,根本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
“就这么定了。不过,屯田司要提供支援工作,教大家使用镰刀,打谷脱粒之类事情,我就不赘述了。”林侍郎道。
分完队之后,就是分地。
龚知府把云南府地形图拿出来,指着中间的内城,告诉大家,内城有东西、南北两条贯通线,就是大家在田地中间看到的最宽的那条土路,以这两条贯通线为界,内城分为四块地面。
北边有藩王府的空地、云南府衙以及一些酒楼、街市,把地块很清晰地分成了东西两个地块。
而南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大片平坦的田地,所以不做区隔,合为一个地块。
“嗯……”林侍郎摸了摸下巴,“你们谁想要这块最大的?”
大家纷纷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个半步。
那么大一块地,占了云南府的一半,谁傻啊,去选那块地。
“那就工部吧。”林侍郎说道,“工部毕竟是熟练工,屯田司也在工部,近水楼台,什么事都可以就近咨询。”
王主事、张尚之和崔主事面面相觑。
他们一个部,割半个城?
“这……我们恐怕……”王主事面露难色。
“不用怕,就算没割完,也没有惩罚,我知道大家辛苦,不会太过苛求。”林侍郎假惺惺地说道,“而且还有奖励,很快,你们就会发现,这是一件好事!”
割稻是最痛苦的农活,怎么会是好事呢。
“在这三块地面上割下的稻子,七成上交云南府粮仓,统一调度,三成留下自用,作为你们这个队的过冬粮。”
林侍郎宣布完之后,工部众没意见了,不要求割完,割下来的稻还可以留下三成自用,那肯定是地面越大越好。
吏部户部却慌了,这什么意思,一开始听到割不完不用受罚,他们还松了口气,没想到林侍郎竟然还有后招,过冬粮能吃多少,全看这一次割稻的成果。
礼兵刑三部没什么异议,他们有三个部,虽然熟练工没有工部多,但是人多,人多力量大,他们已经占了便宜了。
剩下两片地块差不多大,林侍郎就指定了一下,吏部户部负责府衙东,三部负责府衙西。
任务划分完毕,林侍郎叫各部主事去向下面传达情况,等会儿到府衙大堂领了镰刀和其他辅助农具,就可以各自入住各自地块上的房舍了。
“三天之内,请大家竭尽全力,为藩王殿下收割更多的稻谷,也为自己囤下足够的郭过冬粮食。”林侍郎说道,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如果三天后,某一队割下的稻谷不足稻田的三分之二的话……他必须把他的三成稻谷拿出来两成,分给另外两队。”
“这……”工部主事们都听出来了,是针对他们的。
“没有要求,就没有动力嘛,你们人少,也许割够了过冬粮,就不想再劳动了呢?我还是要为藩王殿下的屯粮考虑的。”林侍郎笑道,“不能什么便宜都给你们占了不是?”
吏部户部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们至少可以吃到工部的三分一屯粮,那应该不少了。
工部主事们有些无语,林侍郎给他们占了什么便宜了,真是话都给他说了。
可是还得照办,谁让林侍郎是领导。
林侍郎笑眯眯地跟着众主事出来,看他们传达任务分配情况,下面的官吏果不其然抱怨起来,没有人想割稻。
一次完美的任务分配,林侍郎想。
这样一来,工部得给吏部户部分稻,工部嘚瑟不了,吏部户部过冬有保障,也不会太有意见。
当天分配完任务,时间已经晚了,大家各自领了镰刀和农具,带着各自的行李,回到居住点,整理了一番内务,便准备休息。
第二天一早还要起床干活。
温榆跟着张尚之一起,来到南边地块上的房舍聚集处。
南边的地块开阔,安排的房舍也多,工部四十多个人,每个人住一间都能住下。
不过,张尚之想就近照顾温榆,就选了一个大一点房舍,里面有两间房,温榆一间他一间。
这房舍也不知多久没人住了,院子里长出一层荒草,还有一只坏掉的辘轳歪倒在草丛中,一口水井经久不用已经被淤泥堵塞。
张尚之想给温榆掩饰镰刀怎么用,正好可以拿院子里的荒草操练。
温榆便站在旁边的门槛上,一只手扶着门框,看张尚之在院子里刷刷地割草。
“这割稻的镰刀,和一般镰刀不一样,你看,这刀刃是锯齿状的,很容易就能把稻子割下来。”张尚之一边演示,一边对温榆讲解。
温榆在旁边看得专注。
张尚之把荒草割完了,留了一小片,叫温榆过来试试。
温榆把镰刀拿在手中,按照张尚之的指示,左手抓住草的上半部分,右手向草的底部割去。
张尚之看得胆战心惊,连连提醒温榆小心镰刀的刀尖。
还好有惊无险。
温榆体验了一把割草,感觉非常爽快。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温榆抬头看去,没看见谁在吵,倒是看见了对面篱笆后面,高云乔和董大剑脖子伸老长,在那里看热闹。
“怎么回事?”张尚之走出小院。
“是温榆同乡啊,那小子。”高云乔指了指东边。
张尚之迷惑:“温榆的同乡?我怎么不认识?”
他忽然想起来了,是那个偷图纸的吧,张尚之看向温榆。
温榆没什么表情,一只手拉着张尚之的袖子,目光望向房舍中间的土路上。
一群人正围在那里看热闹。
唐镜正站在人群中。
在他的对面,是三个工部屯田司的同僚,这三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成年人,看着比唐镜高出一截,像是在以大欺小。
可是,一向正义感爆棚的工部众,却没有人出手阻拦。
甚至摆出了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唐镜,你还有脸回来!”屯田司的人骂道,“当初抛下工部的大家,向林侍郎投诚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会不会有今天?”
“就是,最不要脸的就是你!当初骂吏部户部的时候,就你骂的最欢,谁成想,吏部户部稍微招招手,你就立刻投诚了,你怎么这么二皮脸啊?”
“你投诚就投诚吧,一路上也没跟着我们工部的车马走,净往那吏部户部的老爷们马车上蹭。那你现在倒是去啊!又回来干什么!我们工部囤的粮,不会给你一粒!”
三人劈头盖脸一通骂,唐镜脸上有些讪讪的。
“你们骂我……你们又好到哪里去了,当初不是也跟我一样,投诚了么。”唐镜咕哝道。
他这么一说,那三个屯田司的人差点跳起来,中间那个高个子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猛地推了一把唐镜:
“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如果不是因为你带头,我们三个会跟着走吗!我们在路上吃了多少苦头,马车坏了让我们修,还把我们的马车抢走,真是上了贼船了!就是你这张臭嘴,骗的我们一次又一次上当,什么跟着大部队至少有饭吃,留下只能挨饿,我呸!”
唐镜被那高个子推得后退几步,脚下一歪,摔在了地上,他垂着脑袋,一只手按在泥土里,感到钻心得疼。
明明腿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他从来没有煽动过他们,现在可好,这群人把屎盆子都扣在他身上了。
自从知道六部划分成了三队,每队都分配了地块,要自己割稻,自己囤粮,唐镜就盘算着,什么时候他可以找到个没人注意的机会,偷偷溜回工部。
无他,吏部户部的老爷不会割稻,跟着他们绝对是被往死里用,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跟着工部就不一样了,屯田司就是专业种地的,其他三司也经常和工具打交道,使个农具不成问题。
跟着工部,能吃饱饭,又不用受累。
傻子都知道该选哪边。
唐镜本想趁着夜色偷偷溜回来。
谁知道,一进入房舍聚集区,就撞上了那三个屯田司的人。
唐镜觉得最没有资格说他的人就是同为叛逃者的三人了。
可是,他们却骂他骂的最起劲。
仿佛痛骂了他,就能把他们洗白了一样。
然而唐镜没法反驳他们,因为他太弱小了,在体力上根本无法抗衡,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可以用暴|力堵住他的嘴。
唐镜只能把目光投向周围的人,希望这些人里有厚道人,愿意帮助他。
每一个围观的人,都只是围观而已。
工部众都在冷眼旁观,留给唐镜的只是一张张冷淡的脸。
不明真相的人会觉得屯田司的三个大人在欺负唐镜一个小孩。
可是工部众早就领教了唐镜两面三刀的厉害,知道他变脸最快,早就对他没有什么同情心了。
唐镜只好撑着地面,晃了晃身子,站起来:“可是我是工部的人,你们现在叫我去哪儿呢……”
“爱去哪儿去哪儿!”屯田司的高个子一甩手,“别在爷爷们面前碍眼!”
唐镜的嘴唇哆嗦起来,他的目光越过高个子身侧,看向他身后,弱弱地叫道:“温榆……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能跟你住一起吗?我没地方可去了……”
众人听到这一声,纷纷转回头去。
他们看到了那个和张尚之站在一起的小少年。
小少年的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沉静地注视着唐镜。
他们对温榆这个名字很熟悉,以前是张尚之经常提,后来是高云乔、董大剑那帮人经常提,再后来军队里那个很厉害的神射手经常往他们工部跑,就是来找温榆的。
一个不大爱说话,为人低调,却奇迹般地有一大堆人整天黏糊在他身边的神奇少年。
没想到,最遭人嫌弃的唐镜,竟然会向他求助。
一些人想起来了,唐镜和温榆,好像是同乡来着。
这样说来,温榆或许会帮他?
温榆拉住张尚之的衣服,淡淡说道:“我和师父住在一起,没有多余地方了。”
温榆说的是实话。
但也不尽然是。
如果是一个他很想留下来的人,他会想办法给那个人再弄一张床,或是干脆挤一挤,反正他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但是唐镜的话,确实没有地方了。
唐镜感觉自己被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背叛了。
他只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寄托在温榆身上,可是温榆,却一口回绝了他。
用的还是什么,没地方了,这种敷衍的理由。
唐镜捏紧了拳头,恨恨地看着温榆。
“你明明知道我没地方去了,”他大声说,“我们可是同乡!你就这么不顾同乡情谊吗?”
温榆静静地看着唐镜,也不生气,也不辩驳,他拽了拽张尚之的袖子:“师父,我困了,我们回家去吧。”
张尚之这会快要气炸了,他见过很多年纪尚小就出来做学徒的孩子,没有一个像唐镜这么坏的种。
“你先进去,师父我现在没有睡意!”张尚之把小徒弟扒拉开,往院子里一推,门带上。
张尚之气冲冲地走出来,高云乔和董大剑也跟着从篱笆里翻出来,一左一右,像是护法似的跟在张尚之身后。
如今张尚之就是工部威望最高的人,他力挽狂澜,救下过桥的一百多号人,拉起悬索桥,在众人心目中,已经是英雄盖世的人物。
大家看见张尚之出来,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
“唐镜。”张尚之来到路中间,俯视着眼前的瘦小少年。
唐镜哆嗦了一下,弱弱地应了一声。
“你做的所有坏事我都知道,”张尚之面容严肃地审视着他,“别忘了,我可是玄武湖模型船大赛的主持者。”
唐镜脸色发白,向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刻被翻旧账,偏偏对方还是威望如日中天的人。
“还要我说什么么?”张尚之抬起手,向前一指,“立刻滚出这里。”
唐镜的嘴唇嗫嚅起来,似乎还想解释什么。
可是,他看到了张尚之身后的高云乔。
他曾经跟高云乔一起痛骂吏部户部的人,高云乔还把他引为知交。
当高云乔真的为工部众出头了,他却一转头投诚了林侍郎。
高云乔盯着他,搂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向他亮了一下拳头。
唐镜后退了两步,接着,他开始跑。
中间被石头绊了一下,差点绊到。
他狼狈的身影跑出众人视野,跑进暗夜之中广袤的稻田。
“还有你们三个。”张尚之看向屯田司的三人。
三人顿时蔫下来:“张主事,我们错了……如果不是唐镜那小子蛊惑人心,我们也不会傻乎乎地跟着大部队走。”
“往别人身上赖,你们丢不丢人,”张尚之不齿道,“不过王主事要你们留下来帮忙,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们明天都早点起来,干活去,一个人一亩地,一分也不能少,知道么!”
三人蔫兮兮地应了是。
张尚之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没再说什么,回转身去:“散了,都散了,明天还要割稻呢,任务完不成,冬天就得饿肚子!皮子都绷紧点,现在是给咱们工部挣脸的时候。”
“是——!”
“张主事说得对!”
众人轰然应声,把黑暗里停在树上的大鸟震飞起来,发出呱呱的古怪叫声。
张尚之回到院子里,发现温榆正坐在井台边上,看着草地里的什么东西。
张尚之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那一架坏掉的辘轳。
“温榆,那是打水用的辘轳,你看它干什么?”张尚之问道,“你想喝水吗?桶里还有水。”
云南府并不缺水,相反,还有很多河流、湖泊。
若是晴天登城四望,会看到远方的蓝天下屹立着许多雪山,那些山上的雪水流淌下来,就是最甘甜的饮用水。
靠近云南府城,就有这样一条甜水河。
抚远大将军为了方便云南府里开垦水田,叫人修了一条引水渠,从城外的甜水河引水进城,保证城里的水田始终有水。
这里的人想喝水,也可以直接喝水渠里的水。
所以,辘轳坏了,张尚之也没有说急着修。
“师父,这个辘轳还有用吗?我能不能把它拆了?”温榆问道。
张尚之差点笑出来。
温榆走到哪儿就拆到哪儿,见到什么拆什么,像一个小破坏狂一样。
不过,温榆也不全是破坏,他还能组装起来。
张尚之刚才还担心唐镜出现,影响了温榆的心情,没想到温榆一点反应都没有。
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以,不过现在也不早了,院子里都黑了,要不还是明天再说吧。”张尚之道。
温榆抬起头:“可是明天要割稻了。”
“你不用一整天都去啊。”张尚之笑道,“你又没有那么大力气,帮着打打下手就是了。”
“好吧。”温榆想了想,又问,“师父,我看到《农具大全》里有一张割麦的「推镰」图谱,为什么我们不用「推镰」割稻呢?”
“你看到「推镰」了?”张尚之诧异,接着,他点点头,赞许道,“不错,你能想到「推镰」,说明你在这方面已经学了不少东西,「推镰」是可以用的,但是不易携带,我们千里迢迢过来,也就带了些随身的行李、书、做官的印信,像是农具这种又沉又没有价值的东西,就算我们想带,林侍郎也不会允许的。”
温榆微微皱眉:“师父,你相信林侍郎会遵照他的承诺,让我们拿走三成稻谷么?”
张尚之思索了一下,答道:“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林侍郎不会在这件事上出尔反尔。”
“为什么?”
“每个人都会从自己利益出发,考虑问题,”张尚之也坐在了井台边上,跟温榆讲他的经验,“林侍郎考虑的是,他能不能坐稳他的位置,这就与他在滇王殿下面前的表现直接相关,再说具体一点,他需要有人把事情做得漂亮,不管是割稻,还是修筑藩王府。”
“嗯……”
“所以这一次,他选择了这种激励方式,让我们各自负责一块地,把我们的利益与藩王的粮仓捆绑在一起,这样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我们的积极性,再加上三队竞争,我们一定会发挥出最大实力。”
温榆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那为什么以前他不这么做?”
以前林侍郎干了不少打压工部,抬高吏部户部的事,弄得大家心里都积着怨气。
“以前啊,我猜,他应该是还没有从南京城的状态里转过弯来,”张尚之叹息道,“在那种地方,做人比做事更重要。”
温榆有点迷茫地看着张尚之。
张尚之拍了拍温榆的肩膀:“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温榆觉得自己不小了,他已经成长了很多。
不过,他没有反驳张尚之。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工部众已经准备好出发。
他们先去酒楼吃个早饭,然后开始下地干活。
在张尚之的带领下,大家沿着田间道路向北边走去。
温榆早上跟着工部众去田里割稻,自己体验了一回用镰刀收割稻谷的手感,耳边不断响起“刷刷刷”的声音,稻子一茬一茬,齐刷刷地断开,让人很有成就感。
但是也非常累,尤其是抓着稻子的左手,很容易被划到,温榆忙活了一阵,感到左手有些疼了,快要抓不住稻子,他停下来,从田里走出来,在水渠边冲了脚。
张尚之看见温榆上来了,便问:“怎么样?累不累?”
温榆用手背抹了把汗:“师父,我想回去。”
正好推着一大车割好扎捆的稻子过来的高云乔听到这话,插嘴道:“温榆,这么快就要溜啊。”
“高云乔,干你的活去。”张尚之烦他。
高云乔瘪嘴,冲温榆做了个鬼脸。
温榆挑了挑眉毛。
高云乔又要耍怪,被张尚之撵走了。
“回去歇歇吧。”张尚之说道。
“谢谢师父。”温榆乖巧地回答。
温榆回到小院,回忆着割稻、收稻、打捆的过程,脑海中一点点构建起设计图来。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辘轳上。
如果用辘轳的轮轴改装成小轮子。
再装上长手柄和横木。
在最前面的位置,做一个固定结构,把镰刀插|进去,固定成刀刃向前。
割下来的稻子会向一边倒下,这个时候,再制作一个归拢装置,用两根尾端交叉的木杖,将稻子归拢在一起。
当稻子挤满归拢装置时,就会从两根木杖上方翻出去,变成一束一束,倒在旁边。
这样,一个人在前面推着车割稻。
令一个人跟在后面,专门拾稻,就可以了。
温榆构想完毕,把张尚之的工具箱拎出来,开始对着辘轳一阵切割炮制,小院里很快充满了咚咚咚的敲打声。
太阳落山前,温榆一号「推镰」完成了。
【恭喜NPC首次制作「割稻推镰」成功,系统能量恢复92.8%!】
【获得「割稻推镰」x1!】
【解锁「割稻推镰」图纸!】
温榆松了口气,看到这个提示,他应该是成功了。
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用经验值解锁图纸。
主要原因是,《农具全书》上是割麦子的「推镰」,现在他们要割稻子,情况不同,解锁了图纸也没用。
当然,他也可以先解锁割麦的,再改装一下,应该比凭空制造一个简单。
只是这样一来,温榆就要花掉3w经验值,他舍不得。
反过来说,如果自己亲手制作一个出来,不仅可以精准解锁图纸,还可以赚一些经验值。
【通过制作,NPC数值发生以下变化:
获得经验值 5w!】
很好。
温榆消掉浮层,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手臂又酸得抬不起来了。
天色暗下来,路口传来了割稻归来的工部众人累得直叫唤的声音。
温榆把割稻「推镰」推到墙角去,转过身,高云乔他们已经走到了院门口。
“累死老子了!”高云乔嚷道,“现在倒下去,老子马上就能睡着!”
“唉……我就不像你,我连话都不想说……”董大剑虚弱道。
“明天还要下地,咱们就割这么多不行吗?”高云乔痛苦道。
“不行!今天才割了二十多亩,照这个速度下去,我们必须做好准备,捐出三分之二给其他两队了!”张尚之沉声道。
“太狠了,林侍郎太狠了!”高云乔一拍车板,“他早就算计好了吧,吏部户部那些老爷,哪个下过地,哪个遭得住这苦!名义上是公平竞争,其实是叫咱们白养那些老爷!”
温榆看着他们大呼小叫地从院门前的土路上走过。
并没有停留,因为活儿还没做完。
温榆打开工场模式,调出高云乔的卡片看了看。
嗯,体力确实见底了。
晚上开工前,多预付一些干粮吧。
没错,晚上还要开工。
一辆「割稻推镰」显然是不够的。
正推着禾架车往前走的高云乔,突然打了个哆嗦,他抓了抓后颈,自言自语:“奇怪,怎么有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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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固定在晚上九点/十点更新,一章9k。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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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割稻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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