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阳高照,在黎州城巍峨高耸的护城墙下投射下一片深邃的阴影。不远处,成百上千银盔铁甲的士兵策马而来,整齐庄肃地停滞在距这城门的百米处。
城墙之上的暗哨捏着拇指用力一吹,听起来只像是哀鸣的鸟鸣,确是暗号。与此同时,听到哨声的弓箭手佝偻着身子,从左右狼烟台碎步出来,持着弓箭在缺口处屏息静待命令。随着一声嘎吱声,他们身后通往城墙之上的铁闸门被猛地推开。
来者持着银头枪上来,面色凝重,眉眼间隐约可见有个“川”字,显然是思虑过剩。放哨的士兵见是他,似是松了口气,但依旧面色沉重,抱拳道:“戚将军!敌军五万,已兵临城下!”
戚英挥了挥手,示意所有弓箭手就位,上前两步往下扫视了一眼,又后退回去偏头对对左右近侍,压低了嗓门道:“统领何在?来的是谁?”
弓箭手皆是摇了摇头,面色肃重。只有放哨的士兵补充道:“不知,大军自三百米处现身,一直未见有人率领。”
他点了点头,一整衣袍大步向前,出现在城墙之上,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喝道:“末将戚英,见过瑜王殿下!不知殿下何在还请现身!”
城墙之下,那名扮作士兵的瑜王殿下策马行至军队前面,取下了头盔,露出一张清朗俊秀的脸来。
他将手里的头盔扔在地上,抬手挡住了刺眼的日光仰头看他,原本紧锁的眉头间隐隐松弛了些,带给人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意,笑眯眯道:“黎州城可真是消息闭塞,戚将军只怕还不知道吧。早在两月前,你该唤朕为陛下了。”
风起,飞沙走石,战鼓声擂响。一鼓作气,伴随着紧促的鼓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氛围越发浓重,控马端立在前的当今新帝抬手捏拳,擂台上的击手不动,鼓声骤停。
李珏敛了笑意,朗声喝道:“戚英,你若降,朕不会杀你!还可保你一路顺遂,麾下安然无恙,官复原职再为大梁效力!”嗓音洪亮,传至城门之上,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面色凝重,纷纷侧目而视,却见他们的统帅,裹着红巾的额间又淌下猩红来,眉心的愁就从未松开过,忧心忡忡。
戚英知道败局已定,他想的只是如何能活。
天和十五年,恒帝病重,密召文武百官入正元殿,拟订诏令,商议储君之位。恒帝四子,衡王年幼未婚配,敬王身怀残疾,瑜王生母微贱,唯有皇贵妃之子宁王,呼声最大。
当夜喜燕高飞,秃鹫遍走,天降有不祥之兆。
恒帝咽气时,密诏还没传出宫门,瑜王李珏便已围了大殿,将黑手伸向了文武百官,一纸假传诏书,送去了关外杀敌的宁王李挚,要他即位。
宁王不信,他与戚老将军商议举兵回京,结果瑜王将计就计,坐实他谋逆的罪名。
密诏传的到底是谁?没人知道、没人关心。
戚老将军率领二十万兵,在信州被瑜王二十三万兵大败,这仗打得憋屈让宁王人心尽失,自此大梁皇位与李挚再无干系。
数月后的今天,宁王一行逃至黎川,戚英已守了这城半月有余,这场政变也是时候结束了。
铁闸门声起,一位头间插了灰羽快步上前,对戚英耳语道:“禀将军,青鸟又回来了一批,还是没有宁王殿下的消息。”
戚英松了口气,亦是放心也是苦笑,“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罢。”
他挥手示意羽使退下,抽出腰间的剑来,转身对其麾下,背对着城墙道:“诸位是戚家军,亦是大梁的子民,如今宁王殿下下落不明,瑜王殿下已被簇拥成新帝,我等再死守这黎州城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粲然一笑:“诸位,降吧。”
主帅已令,将不敢不从。个个早已精疲力尽,脸上却颇有些忍辱负重的神色,不知这半月以来的抗争算不算无用之功。有人欲上前宣泄不满,却被身边人一掌按下,只见戚英一展身后衣袍,跪地抱拳行礼朗喝道:“诸将开城门,随我恭迎新帝!”
李珏听罢了的,嘴边笑意愈甚,一展衣袍下马上了高楼,还命后方诸将士切莫跟随。台上士卒见之正欲下令埋伏,却被戚英拦下说不可,“大局已定了,再徒增杀孽,又陷黎州百姓于不义么?”于是众人作罢。
李珏此人,像是魔怔,愈往上走愈是神色动容,上了城墙高台一见戚英,便展臂大呼道:“连山,数日未见,你消瘦了好多!”
他纵使生得俊俏,可这副嘴脸仍让戚英恶心,此番夺嫡之战是他瑜王高明,他认!可明里忠孝悌义,暗里假传圣旨,如此弑兄篡位之人,绝非可以共事的明主。
面对李珏的热情,戚英后退半步伸手作揖一挡,“末将不敢领功,还请陛下信守承诺,务必让我戚家军平安回乡,他们也只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连山,你我旧识,何必如此。”李珏伸手反去扶住他,一副明主礼贤下士的做派,忽略了身旁戚家军的刀剑声,他孤身一人朗声承诺道:“不必多虑,你随朕班师回朝,必许你封地官荫,戚家军自然也待遇如初,你知我仰慕戚家世代将领风采已久,必然不会苛待于你们。”
戚英心说屁的旧识,宫宴上喝过两杯酒的交情。
他心里知道,李珏此人面善心狠,战场之上生死一瞬,今天你我醉卧沙场,明日就有可能拔剑相向,君王的承诺从来处于对当下的把握。
想他戚英,五岁习武,十四岁上了战场,如今十九已是驻关少将,也是战场拼杀胜仗无数——偏偏就是信州城一战,他本带了一路精英欲烧敌军阵营,不料军情有误竟拿错了地图,反而我军阵营被他李珏偷袭,戚英错过了两军正面交战的时间,再赶回去时已无力回天了。
他出生骠骑,跟随父亲自小习武,哪怕在关外风沙多年,也是坚忍刻苦。好不容易遇到李挚,还以为得遇了明主,可以扬名立万建功立业,谁知竟杀出了李珏这个拦路虎。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可是戚英越想越窝火,信州一战如此关键自己没能参与不说,竟连父亲的性命也没能挽回……营地被围,戚老将军为护宁王突围,于战马上被乱箭射死了。
如今逃至黎川城,也仅有这戚家军精英五千,要他们为一个不知下落的宁王,对抗正统大梁新帝的五万敌军?
罢了罢了……戚英双眼通红,摁下往事回忆,竟感喉间酸涩:“戚家军听令!自今日起为陛下之命是从!违令者杀无赦!”没人知道一向傲骨的他,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这话来,率军统领都如此沮丧,将士们自然不敢不从。
铿锵置地的令下,李珏随即喜笑颜开,拍手称快又想去搀扶戚英,见他一身血污也是惜才惋惜痛心不已,可谁料手刚伸去便捞了个空。
只见戚英转头纵身一踏,杵那高墙之上往下一跃,鲜红的战袍携裹着风猎猎作响。
他是要去求死!
李珏这才意识到,戚家还真是匹忠心的狼。
他也没想通,戚家三代为将官至二品骠骑,到戚英这辈已在关外守了四十年,可却在汴京城里却连处府邸都没有,是怎么就认定了只去了关外两月的李挚,还奉他为主甚至用了戚家军为他打仗。
想他二哥宁王李挚,分明软弱的病秧子一个,无非就是寄养在了皇后名下,可论谋略手段心智武功,哪一点比得上他瑜王李珏。出身?出身!
戚英也就罢了,戚老将军怕不是瞎了眼,还为着护李挚的狗命被射死了,儿子居然也宁可以死明志都不事二主。
可恨!可恨呐!
这位刚登基的天子终究是有些气盛,一介小小的武将便把他气得半死,他猛砸城墙向下暴喝道:“来人——给我救他!别让他给摔死了!”
这一跳不要紧,反正是敌军将领。下面的人没明白陛下的意思,以为戚英摔死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个个不为所动就那么愣愣地看着——
直到李珏一脚踏上城门也跳了下去?!
这下下面的人终于瞧懂了,才明白陛下想要救戚英的命,吓得乱作一团争先恐后的跑去接人。
“陛下!陛下!来人啊快救陛下!!”
耳边嘈杂,戚英以为自己死了,颇有些神识恍惚地睁了眼,看到李珏扑身过来,一把抱住自己翻了个身。
呼吸就近在耳旁,心脏还在咚咚作响,戚英只觉得脑子瞬间清醒了。
陛下?在救我?为什么?!
他看不清李珏的脸,耳边充斥着呼呼的风声,被他抱着怀里太紧连动都不能动,再多的疑问与困惑得不到回应,只恍惚间感觉到了胸膛里心脏炽热而剧烈的跳动。
是李珏还是自己?就连戚英不知道。
他们咚地栽进了一片人海里,两个男人的重量高空坠落,剩下的士兵无一不哀嚎连天。垫在下面的李珏直接昏死了过去,只剩下求死未成的戚英与他们面面相觑。
兵马相交,空气中弥漫着沙土味和血腥味,面前新帝的士卒们个个面露凶相,戚英这才背脊发凉地看向胯.下的李珏。
这是新帝,面如土色,不知死活。
戚英心头暴跳,心说自己莫不是把新帝给压死了吧!这大梁才刚刚太平康定,百姓才刚刚安居乐业,陛下就这么一命呜呼了么……
他抬头正欲解释,眼生的将士策马而来,满脸不快与鄙夷,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起棍落掀起一阵迅风,啪地一声砸在戚英的头上。
嗡的一声,脑门生疼,眼前一圈圈发黑。后者在昏迷前,听得一句“呸!我就不信陛下不杀你?”便浑浑噩噩了过去。
在戚英从自己身上滚下一瞬间,李珏觉得只胸口一块大石头搬来了,猛地睁开了颇有些涨红了的眼睛。
见皇帝醒了,于是那打人的士卒忙迎了过来,一脸忧心地将他搀扶起来关怀道:“陛下,怎么样了,您没事吧?”
李珏被搀扶起来的瞬间,觉得后背上有一处是钻心,像是刚才摔落下去给隔到了石头,恍惚间听到了骨裂的咔嚓声。
他艰难站直,推开那无名士卒,这才注意到被打昏的戚英,眉眼间夹带着怒气,“打得好,这等愚忠之人,当换个脑子都不为过。”
李珏拍了拍那无名士卒的肩,“你叫什么名字?封六品都督,掌罪人监看监一职。”而后吸了口气朗声向众人发号施令道:“戚贼已伏诛,诸将即刻进城,城中百姓一律不可妄动,只将戚家军上枷锁拷铁链,押回汴京城!”
那士卒大喜过望,跪下磕头说谢陛下,而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戚、戚英呢?陛下您……救他是有什么深意么?”
李珏蹙眉,觉得后背那块肉疼得更甚,似有流动的血液淌下。他扫了那半死不活戚英的一眼,心里怒骂了声‘好个宁王的忠狗’,而后语间妒恨满满道:“没什么深意,戚英若是死了,那宁王可就难找了。”
又朗声道:“来人,把戚英捆起来,回京押进大理寺问审!”
那士卒心中诽谤:那也犯不着您贵为天子亲自跳楼救一罪臣逆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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