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辰安下意识地将青萝护在身后,直视着亲姐姐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
“姐,你今天要不依我,就别想咱老周家有后。”
“嘿,兔崽子!都抓你现行了,还没句软话!”
周贵妃火冒三丈,蹬蹬蹬到了他身前,抬手就往他脑袋上呼:
“我让你横!我让你威胁!我让你没软话!”
周辰安一边嘴里喊着姐,一边举起手掌挡,正挡着时,忽然啪地一声,掌心里多了个东西。
他不禁心中讶异,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个折好的纸团,奇道:
“这是什么?”
“生子秘方!”亲姐姐没好气地答。
“啊?”
周辰安与青萝同时一怔。
打累了的周贵妃停住动作,掐着腰喘着气,气呼呼地瞪着他:
“兔崽子,我就猜你会来这一套,真是一点没低看你!”
“亲姐姐。”周辰安由衷地笑,“你是我的亲姐姐。”
“哼。”亲姐姐傲娇地白了他一眼,“出城要路引,她得有新身份,你给她弄好了吗?”
“放心,需要的东西,走之前我都问太子借好了。”
“呸!哪里是借?你那分明是骗!等他回过神来,不定得多伤心呢。”
周辰安默然,如今他最愧疚的,就是这位从小缺爱的外甥。
亲姐姐看在眼里,也不忍心再责怪他,摆了摆手道:
“罢了罢了,这事我慢慢和他说吧。”
周辰安轻轻嗯了一声。
亲姐姐看了眼天色,不宜过多纠缠,给身后的尚明心递了个眼色。
尚明心捧着一个包袱,直接走到青萝面前:
“天冷,我把那件水貂皮袄给你带来了,等出了宫,可以穿上挡挡寒气。”
青萝这才发现,她今日穿的外衣,正是那年的银鼠皮袄,双手接过之后,不由得悔道:
“那副马吊牌被我烧了,现下也找不出新的送你,唉,早知当年就留着了。”
“不打紧。”尚明心微笑,“我想向你讨另一个人情,可不可以?”
“可以!”青萝不假思索地答。
“我都没说什么事呢,你就可以?”
“当然!”
尚明心眼圈一红,轻轻说了句多谢,缓缓转向了周辰安:
“周辰安。”
“明嫔娘娘。”
他一如既往的客气礼貌。
四目相对,尚明心毫不躲闪,大大方方道:
“尚明心不是我的本名,我家里人都喊我小七,周辰安,不管你走得多远,都不要忘了,紫禁城里有个叫小七的姑娘。”
青萝一怔,眸底触动。
周辰安亦是一愣,片刻之后,郑重回应:
“我记住了,小七。”
尚明心眼底泛起晶莹的泪花,冲他展颜一笑,回过身来伸臂抱住了青萝,在她耳边道:
“一路顺风。”
“嗯。”青萝也红了眼圈,轻轻拍拍她的背,“你多保重。”
“时候不早了,快些动身吧。”周贵妃在一旁催促。
二人松开彼此,互相点了点头。
随后青萝跟着周辰安自她们中间穿过,继续向前。
走出几步后,周贵妃忽然在身后叫:
“诶,兔崽子!”
“嗯?”亲弟弟回首。
亲姐姐一本正经,用极其认真的语气道:
“一定要多生几个。”
他哑然失笑:“知道啦!”
“等风声过了,记得来信啊。”
“好~”
他转回身去,背对着亲人挥了挥手,看似姿态潇洒,眸底却早已漫起水雾。
夜幕中的那轮明月旁观着亲人的离别,也映照着另一个暗中跟随的人影,待他们二人走得远了,又过了一个转角,那藏在暗中的人影才抬起手臂掷出一样物事。
吧嗒。
那个物事精准地落在青萝脚前。
青萝俯身拾起一看,竟是一个包袱,打开,里面装着月人的长命锁,还有绿竹给她绣的香囊,以及从前月人送她和绿竹的青玉宫绦、青玉镯子,皇后送她的首饰、衣服,另外还有一个小钱袋,填满了金瓜子和碎银。
循着来源望去,墙后传来晶儿和灵香许愿的声音:
“真武大帝在上,有个朋友要出远门,老话说富不住大屋,穷不行远路。皇后娘娘、我、灵香、尚寝局的大家都记挂着她,您施个法,把这些盘缠都带给她吧。”
“一定要保佑她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青萝登时明白,恐怕周辰安去牢狱之时,皇后娘娘刚好派人来看望自己,撞破了周辰安的意图,就赶紧给她收拾了行李送来。
可她们只是个宫女,胆子实在小,不敢光明正大的见自己,便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送行。
当下,青萝也学着她对月许愿:
“真武大帝在上,求您保佑我的朋友们顺遂安康,笑口常开,往后的日子里,我也会时时惦念着她们的。”
风吹叶摇,月影轻晃。
双方隔着红墙互相道别,一方在暗处默默目送,一方在明处静静离开。
往前走了一段,一阵悠扬的乐声自静谧的夜色里流淌而出,周辰安忽地顿足:
“阳关三叠。”
“这是什么?”青萝不解地问。
“一首送别的古曲。”周辰安循声望去,“听声音,是伽倻琴和排竹笙在合奏。”
伽倻琴,朝鲜乐器;排竹笙,安南乐器。
青萝瞬间意会:“长安宫,是尹美淑和黎莎在为我送行。”
“嗯。”
周辰安话音刚落,又有两种乐器不动声色地加入合奏的队列。
青萝也听了出来,循着声音去看:
“是永宁宫的方向。”
“兰美人和玫选侍,她们用的是琴与箫,想来也是在为你送行。”
“嗯!”
寒冷的夜晚,青萝的内心却被暖流填满。
在和静清远的古曲中,清冷月光的照耀下,两人沿着长街一路向前。
路过未央宫的时候,侧门处闪烁着细小的光亮,不由得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两人到了近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炷燃香冒着细小的火星,而那炷香旁,则放着两个骨灰坛,一青一白。
“是绿竹和孟锦书的骨灰坛!”
青萝一个箭步蹿了过去,抱起那两坛骨灰。
周辰安恍然:“难怪事后不知去处,原来是被宸妃收起来了。”
细细思之,不由得唏嘘不已:
她对绿竹究竟是什么感情?又是出于什么心理,在混乱之中收起对方的骨灰?而今,主动送出,是成全,还是向胜者一方示好?
青萝无暇去想这些,小心翼翼将那两个瓷坛放进包袱,细心地系好之后,稳稳斜挎在背上。
“看在她留着绿竹骨灰的份上,我就不记恨她了。”
周辰安莞尔一笑。
阳关三叠的乐声越来越远,渐渐隐在朦胧的月色里,两人来至西华门,周辰安掏出早备好的太子令牌,向守门的侍卫道:
“新朝当立,太子令我回龙虎山请授符命。”
手续齐全,说辞完美,侍卫没有任何疑心,将令牌还给了周辰安,让开身子放行。
眼看最后一关就要迈过,一个声音却传至耳边:
“等等。”
青萝心中一紧,虽然时隔近六年,她还是一下听出了说话的人是谁。
脚步声近,她抬起双眸,果然对上高春风的脸。
自打和安平郡主成婚后,他便被升为侍卫首领,负责宫门的巡防,今夜刚好在西华门守值,瞧见两名道士出宫,不禁多瞅了两眼。
这一瞅不要紧,那小小的身影落入眼帘,是那么的熟悉。
传闻她被打入大狱,此生不得出,可眼前这人的侧脸......他不由得叫住他们,走到近前,仔细瞧一瞧她。
眼神相交,经过岁月风霜的淬炼,言笑晏晏的少女已蜕变为成熟顽强的女人,而腼腆淳朴的侍卫,也进化为稳重威严的首领。
一时间两人皆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青萝恳求地望着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心中一酸,立时读懂了她眸底的信号。
此时周辰安转过身来,向他拱了拱手:
“高仪宾别来无恙呀,当年襄王曾经请立太子为帝,这份情谊太子一直记在心上,高仪宾既是襄王贵婿,想来效忠太子的心,也是一样的,必不会做那拦路之石,对吧?”
这话语中的威胁,他亦瞬间听懂,笑了一下,向周辰安温和回礼:
“自然。我有位故人,刚好去了龙虎山,想托二位给她带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周辰安神情一松,目中的敌意顿时退去,也对他改了称呼:
“千户请讲。”
他的目光又回到青萝脸上,望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淡淡一笑:
“祝她姻缘美满,鱼水相谐。”
说完这句话,对视的两人同时红了眼眶,青萝点了点头:
“嗯。”
一旁的周辰安暗暗翻了个白眼,一语双关:
“我们会的。”
高春风会意,利落地让开身子,挥手放行。
青萝遂又低下头,跟在周辰安后面快步出了宫门。
高春风转回身时,故意打了哈欠,以掩盖自己红了的眼眶。
其中一名侍卫见状,忙道:
“高头儿乏啦?一会儿下了值,我请客,咱们找个地方吃酒去!”
“不了。”高春风笑着摆摆手,“你们去吧。”
那侍卫还要再说,另一名侍卫碰碰他的手臂,道:
“你懂什么?高头儿是郡马爷,回到家里,那郡主肯定是七个碟子八个碗准备着,什么山珍海味没有?稀得吃你那点?”
“嗨,你瞧我这不懂事儿的~”先前那侍卫恍然。
高春风摇头苦笑:
“山珍海味不养人,来到京里这么多年,我最惦记的,倒是家乡的那一口蒸槐花,可惜——”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那个远去的小小身影,怅然若失:
“再也吃不到喽。”
这话飘入耳中,青萝不由得心生感慨,那口气还未叹出,便听见前方的周辰安哼了一声。
抬起眼皮一瞅,虽然这家伙既没回头也没开口,可是整个人的背影,都散发着“我不高兴”的气场。
为免这种气场二度扩散,青萝只好把那口想叹的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沿着筒子河向西,出了西安门往南,一路寂静无人,到了一个马棚前才停下。
马桩上,拴着一匹早早备好的白马。
周辰安停住脚步,向她道:
“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马牵来。”
“嗯。”
青萝点了点头,想到自己真的就要离开了,忍不住回首遥望紫禁城。
刚入宫那年才十五岁,一晃眼,自己就快二十三岁了,这近八年的时光,宛如大梦一场。
周辰安见她立在那里出神,却以为是在回味重逢高春风的情景,不免有些酸溜溜地:
“他想吃蒸槐花,你是不是也想尝花生糕了?”
青萝一怔,回过头来,瞧见他那傲娇的小表情,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周辰安愈发心塞了,没好气道:
“你笑什么?”
青萝走到他面前,轻轻捧住他的脸,笑盈盈道:
“笑你喝起醋来也这么招人喜欢。”
心中那点不悦登时被冲散,周辰安本想再板着脸逗她一逗,可是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怎么压都压不住,索性投降,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明亮温暖的笑颜晃了青萝的眼,掌心与他脸庞相贴的触感是如此真实。
曾经只能在梦中出现的亲近,如今就在眼前,她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轻轻贴住他的唇。
周辰安的唇软软的,暖暖的,在清冷的寒夜里,就像温柔的港湾,一沾上它,就由内而外的愉悦。
双脚放下,唇瓣离开,笑容如山茶花一般自她脸上缓缓绽放,亮晶晶的双眸好似落了星辰:
“原来亲自己喜欢的人,心中是这般欢喜。”
方才那一下实在突然,停留得又太短,他呆呆地,还未缓过神,她便已擅自结束。
听她这么说,他唇角微勾:
“是么?那就让你多欢喜欢喜。”
话音未落,她的后腰猛地一紧,只觉整个人扑进紧实有力的怀抱里,下一刻,唇间已被温柔覆上。
仿佛在梦里演练过很多次,平日里的克制含蓄荡然无存,他的吻热情而霸道,舌尖不由分说的探出,撬开她的齿间,开始攻城掠地。
而她毫无反抗之意,在第一时间给予回应,极其配合地送上自己的香舌,与他缠绕在一处。
柔软的舌成功会师的那一刻,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而后手臂更加用力,吻得愈发投入。
吮吸,舔舐。
在唇瓣的摩挲间,唇舌的交错里,尽情感受彼此的气息,发泄多日来的思念。
夜幕悄悄变淡,点点星辰不着痕迹的陆续藏了起来,天边泛起鱼肚白。
咯咯咯~
一声公鸡打鸣划破夜的寂静,也把青萝从甜蜜的氛围中扯出。
她蓦地睁开双眼,一把推开周辰安:
“命要紧,先逃出城再说。”
意犹未尽的周辰安没有勉强,宠溺地笑:
“嗯。”
他松开了她,转身进了马棚,牵出了白马。
扶着青萝上了马,他随后跃上,坐在她的后面,牵起马绳,稳稳地将她圈在怀里,双腿一夹马肚,驭马往城门方向而去。
当红日自地平线缓缓升起时,他们恰好出了城门。
夜幕彻底散去,照得天地之间明亮一片,迎来新的一日。
“真好呀。”青萝畅快地笑,“我们终于离开紫禁城了。”
周辰安故意逗她:“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离开紫禁城就万事无忧了?皇家有皇家的烦恼,平民有平民的不易,你在宫里伴君如伴虎步步维艰是不易,可回到平民的身份,遇到个贪官恶霸,被人欺压之时,亦是寸步难行,进退无门。”
“我知道,小时候在市集,我和老丁头就经常受欺负,处处得陪笑,处处得塞钱。”
想到这里,青萝长长一叹:
“看来万事有利必有弊,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有需要面对的问题。”
“是啊,这世间从来就不存在桃源,有的,只是无尽的征程。”
想到这里,他也长长一叹:
“人活在世,就是要不断的闯关,当你终于抵达彼岸的时候,也是生命结束的瞬间。”
本来正消沉的青萝一听这话,立马道:
“那就闯呗!既然活着免不了要折腾,那就好好享受它,折腾出花来,也不枉白来这一遭!”
周辰安一怔,一缕莫名的感动自心底生出。
青萝又昂起下巴,纤手一挥:
“管它前路有什么关卡,管它以后有什么难题,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对。”
周辰安眼角泛起细小的泪花,手臂不自觉地将她揽紧,笑容如阳光一般洒下:
“活着,才有希望。”
说罢,右手鞭子一扬,踏着青草的芬芳,驭马驰向远方。
清脆的鸟鸣掠过,晨曦自树杈间落下,洒在山坡一丛青萝上,碧翠的叶子残留着晶莹露珠,在光线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一派生机盎然。
后记:
同年朱见深即位,尊钱皇后为慈懿皇太后,尊生母周氏为皇太后,之后恢复朱祁钰皇帝尊号,平反于谦冤案,任用贤明宽免赋税,掌权前期颇具明君风范。只因成化二年,建州女真入寇劫掠,朱见深派兵征讨,对建州女真犁庭扫穴,令女真一族几欲灭绝,以致有清一代对其恨之入骨,修史之时多有抹黑。
至于后期万贵妃专宠,汪直弄权,那又是新的故事了......
作为宫斗文编外选手,这既是我第一部以宫斗为主题的小说,也是最后一部。
从小喜欢看金古武侠,被里面的兄弟情义深深吸引,因此一直想写下女性之间的友情,便有了这部宫斗皮武侠骨的故事。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虽然用智力代替武力来交锋,核心却依旧:
区区草芥,敢触逆鳞。
小青萝是幸运的,她最终活了下来。可是这份幸运的背后,却浓缩着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死去的“小青萝”。
她们死在地底的木箱里、被卖的妓院里、宫廷的斗争里、殉葬的白绫里……纷纷化作时代里微不足道的尘埃。
以冷写暖,以死写生,以自私写无私,以无情写有情。
让希望之花开于绝望之境。
谨以此书,献给每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你。
生命无价,活好当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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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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