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神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下不见底,上不见头的玉白色的长阶上。
长阶周围是白云蓝天,长阶的下方也笼罩着薄薄的云雾。
眼前的景象宛如神仙之境。
茯神却想不起来,在这之前自己在做什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莫名的不安阵阵涌上,茯神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动声色观察周围,想确定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
看到宽大的玉色天阶上不止她一人,只是她站在中间靠右边一些,其他人都站在最左边挨着栏杆,被云雾遮掩一时才没注意。
这群衣着华贵的男女,被薄薄的云雾笼罩,尊贵而充满距离感,冷漠得宛若神仙,看不清面目。
【这种场合,其他人都靠边站,我却站在中间……为什么?】
茯神看向自己身上,发现自己和他们的衣着是一样的风格,甚至还是新嫁娘一般的红衣。
忽然,前方一道格外凌厉的视线当头压下,仿佛一座高峰矗立眼前。
茯神立刻抬眼望去。
云雾缭绕的天阶上方走下来一行人。
最前方是一位高大巍峨的成年男子,身穿黑色衮服,头戴金冠玉冕,生得龙章凤姿,一见便知是帝王之尊。
不管是姿容还是气势,全都碾压茯神穿越前看过的所有正剧古装里演员饰演的皇帝。
茯神自然行礼:“父皇……”
她心下不安本能垂眸,又想到必须通过对方的态度来获取信息,于是立刻让自己抬眼看去。
却见威严的帝王在茯神前方站定,面容威严,唇角噙着一缕冷笑,眼神如寒刃,冷冷俯视着她,眼神之中竟是森森杀意。
这眼神不像看着女儿,像是看厌恶之人。
下一瞬就看到帝王止步,忽然从身旁拔出一柄漆黑长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朝她刺下。
胸口一冷。
茯神下意识反手握住刀刃,本能试图阻止迎面到来的攻击,却只是徒劳,长剑已经穿透了她的身躯。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茯神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她既惊惧又茫然:“为什么?”
帝王看着茯神的眼神愈加严厉,寒铁一般的目光里带着一点厌恶蔑视,他的怒意和杀意都是冰冷的,没有丝毫起伏。
他冷笑,似讽似嘲,从容道:“你自小嫉妒你姐姐,以为朕会不知!”
说到最后,俨然疾言厉色,杀意更盛。
茯神愕然至极。
所以,父亲杀死女儿,皇帝杀公主,不是因为她谋反?不是她穿越者的身份被发现?
只是嫉妒?
未曾想过的,可笑的死因。
茯神想问,可她为什么要嫉妒别人?并没有任何人值得她嫉妒。
非要嫉妒一个人的话,她应该嫉妒眼前高高在上随意审判杀她的帝王。
“我……”茯神正要开口,虚弱的声音却被一道尖锐女声恨恨打断。
“所以都是你,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茯神被对方怨恨的声音所惊,循声望去。
人群里一位宫装丽人摇摇欲坠,此刻濒死的明明是茯神,她仿佛比被杀的茯神还虚弱,眼中蓄满泪意,高高地抬着头,居高临下含恨带痛地望着茯神,深深的委屈伤心愤恨从被红眼线描画得细长如缝的眼里倾泻而出。
这过分饱满的痛苦情绪,甚至不需要任何铺垫,瞬间达到情绪高峰。
连茯神明明清楚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干过,看到她爱恨交加的反应,都不仅怀疑了一秒自己是不是杀了她全家,更何况局外人。
但是茯神自己就是她的全家之一。
茯神已然认出,对面痛斥她的女子就是自己这一世自小一起长大,同父异母的姐姐软宁。
可是,软宁为什么轻易深信不疑自己嫉妒她?不需要证据吗?
还是在他们的认知里,只要她有嫉妒的想法就足够该死?
荒诞荒唐。
但此刻,周围只有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也没有一个人为茯神说话。
软宁饱满到像演话剧一样的痛苦愤恨委屈,爱恨交加的神情,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放在她身上。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茯神一定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见到最宠爱的女儿如此痛苦,皇帝的剑更加毫不留情。
大量鲜血骤然喷洒而出,眩晕袭来,茯神无法站稳,顺着对方抽走的剑势倒在了天阶上。
沾血的手在无瑕的玉色阶梯上留下掌印。
她要死了。
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急切地反应着这个事实,对她示警求救。
但迅速流失的生命告诉她已经来不及了。
茯神艰难抬头,想要死个清楚明白。
目光最后,却是软宁泪流满面,眼角嘴角毫不作伪的悲愤恨意。
仿佛比她这个被杀的人还痛苦千倍万倍的样子,眼神里却没有她。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对方用来展示痛苦的道具。
软宁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对方被软宁歪斜倚靠,仿佛浮木一样紧紧攀着。
倒在地上的茯神没有看见他的脸。
只看到对方一抹红的身姿,在一众人物之中,宛如鹤立鸡群。
他身影微动,似要上前,却分明冷漠站立原地不动。
唯有风中飘动的红衣袖摆,宛如神仙的衣袂。
和靠着他的软宁,俨然一对璧人。
鲜血潺潺,周身已是血泊。
视野昏暗下去,茯神彻底失去意识,世界寂静冰冷。
她死了。
茯神死了,又活了。
她坐在马车里,整个人拥紧了被子,汗津津的脸满是苍白无神。
马车里一片昏暗,唯有她一个人。
外面远处车队驻扎的营地里传来人声,熟悉的环境却并未驱散茯神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她分明出了汗,却不住发着抖,更加抱紧被子,企图得到一点暖意。
苍白面容,双眸空洞,失魂落魄。
人如果做了噩梦,无论梦中遭遇多么可怕的事,醒来就会知道只是梦而已,醒来的那一瞬就会感到安全和庆幸。
但茯神已经醒来很久很久了,却并未感到一丝安全,身体仍旧延续着噩梦里死亡慢慢到来的痛苦,就像她的醒来只是从噩梦世界的死亡里暂时幸存。
死亡的屠刀阴影依旧笼罩在她头顶上方。
死是一种什么感觉?
是极致的恐惧,是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寂。
仿佛被遮天蔽日的亡魂抓住。
仿佛她就是从地底逃回的亡魂。
地底的出口没有关闭,因此随时会拉她下去冰冷无尽的黑暗里。
这种可怕的孤寂感,直到此刻也残食着灵魂,并不因为她已经醒来很久很久了而随着时间消失,哪怕分毫。
茯神向来习惯了一个人,也并非没有真的死过,此时此刻却想不顾一切抓住身边任何一个活人,想要紧紧抱着对方,想要崩溃大哭诉说求救,用活人的体温来确定自己存在的锚点。
但身边没有一人,她花了一点时间去想所有可以抓住的人,想起的却只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靠。
是,茯神是穿越来的。
她在现代的死因也很可笑,死于网恋。
那时她在玩一款古风游戏,在游戏里偶然认识了一个人,对方的声音温柔好听,是她喜欢的类型,随着日渐熟识起来,对方主动和她视频聊天。
她看到视频里那个一米八穿着蓝色毛衣,气质清朗,五官周正,总是眉眼温柔,不徐不缓喊她姐姐的大男孩,完全想不到,追着她告白,情话说得清爽恰到好处的人,有一天会跟她说——
“姐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很久了,我不是故意想骗你,但我很怕你会不理我。”
在她保证不会后,对方说:“姐姐,我下个月就过十六岁生日了,可不可以来见你……”
她敲下一行字回复:下个月我要过二十二岁生日了。
对方比她整整小了六岁。
茯神没想到自己会那样冷静,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游戏不是说好了门槛是十八岁以上才准入,十五岁的未成年是怎么混进来的?
茯神在对方百般哀求再等他两年的话语攻势下,仍旧温柔坚定地为这段关系画下了休止符。
她的道德底线不允许。
对方纠缠了一段时间,茯神一直温和冷处理,对方慢慢就消失了。
自以为在网上从不暴露三次元信息的茯神低估了未成年的能力,于是在某一天,她看到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碰到的人,撑着伞迎面向她走来。
“姐姐。”
茯神没有刺激对方,可是当天城市下暴雨,仍旧没能阻止对方抱着她殉情。
“姐姐,这个世界上我唯独舍不得你。可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比你大,所以我们一起走吧。”
根本不给茯神机会说“我愿意等你两年”。
所以说,三次元见到病娇要远离,成年女性见到中二未成年尤其如此。
难的是病娇脸上不会刻“病娇”两个字。
茯神醒后就进入了这个陌生的朝代,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她的母亲是一个女医,于是为她取的小名还叫茯神。
茯神是一味药材的名字,主安神镇静,用于治疗心神不安、惊悸、失眠。
她的父亲身份就不得了了,在茯神刚出生时候他是起义军的一方势力,正在造反。
在茯神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攻入京都成了大魏的开国皇帝,开始反手打其他造反者。
彼时中原有三个国家,但在这十年里相继灭亡,只剩下大魏一统河山。
按理说,皇帝位置早就坐稳了,留在家乡的女儿应该被接去皇城一家团圆,但是茯神就像被遗忘了一样。
茯神对这个父亲没报什么期待,没有母亲在旁边提醒,孩子又不用他生,男人是不会对孩子有感情的。
更何况,大魏新帝广开后宫,三千佳丽都嫌不够,最不缺的就是给他生孩子的人和孩子。
茯神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待在乡下的准备。
她希望永远都不被想起。
凭她对历史的了解,通常公主被人想起的时候,就是要送去和亲的时候。
她这样没有母族的公主,更是牺牲献祭的好人选。
但是,跟茯神一起被遗忘在乡下的还有一个二公主,软宁。
软宁跟茯神虽然都是被养在乡间的留守儿童,但身份天差地别。
从小乳娘就告诉茯神,她的外祖父是当地的大夫,被迫跟随起义军做了军医。
因外祖父对当时还是反贼的皇帝有救命之恩,于是在他死后,皇帝纳了他唯一的女儿为侍妾。
对此茯神表示:“这确定是报恩,不是恩将仇报吗?”
那天,连日来的暴雨半夜压塌了卧室的屋顶,同时外面的沟渠涨水,把墙上的老鼠洞冲开涌入,淹没了房间地面。
软宁的母亲是当地世族韩家的嫡女,被献给了皇帝,也是侍妾。
对当时正在逐鹿中原的造反头子来说,和其他大门阀联姻结盟是必要的,妻子的位置自然要空出,留作大用。
但侍妾跟侍妾也是不一样的。
茯神的母亲是医女,却生她的时候难产而亡,皇帝只说一句知道了,派人厚葬了事。
软宁的母亲和皇帝两厢情深,皇帝在外征战打江山,也会快马加鞭回来见白月光最后一面。
软宁的名字便取自皇帝给白月光的情诗,“故人携手河梁别,说归期、软语丁宁”①。
白月光的女儿是不可能被遗忘的。
果然,今年二月半花朝节,远在京都的皇城忽然来人,带来陛下的圣旨,护送自小养在乡间的公主们入京团聚。
主要是二公主软宁,茯神是被顺带的那个“们”。
二公主软宁乘坐的马车是皇帝命工匠特别敕造的,超规格超品的超豪华四匹马拉的行走的豪宅。
谕旨亲赐,规制越过亲王,材料都是珍奇异宝。
茯神的马车是当地县衙随便找来的一辆车轮子都不对称的普通马车。
谁是皇帝心尖尖的公主,有眼睛的都知道。
要是个落魄皇子还有人来烧烧冷灶,一个没有母族的破落公主,皇帝都不在意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车队行进了半月,茯神好不容易习惯了颠簸,下午在车上睡着了。
黄昏时分,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茯神是死过的,有真实的死亡经验,她确定这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过分真实的噩梦。
养在乡下的茯神根本没有见过皇帝的长相,但在梦里却清晰看清了杀她的皇帝的样貌。
有一种玄妙的说法是,人不可能梦到从未见过的人的脸。
如果梦到了,那对方就是死人。
令人毛骨悚然的说法。
但对现在的茯神来说最好是真的。
十六年前,母亲难产去世,外祖家就没有人了,只有几间破屋。
身边唯一的亲人乳娘,也在两年前茯神十四岁那年去世了。
离开家乡,回京路上身边的人都是陌生人,对她而言,既是君也是父的皇帝死掉比活着要好。
皇帝陌生的姐姐的身份,比皇帝不受宠的女儿的身份有用。
但那个男人似乎今年才三十六岁,如果没有什么类似鱼肠的意外,以她噩梦里看到的状态,对方一时半会应该是死不了的。
茯神只好寄希望于自己。
她强按下死亡的恐慌阴影,冷静分析拆解噩梦中的信息,终于意识到,十六年前她穿越进的这个世界,可能并不是什么陌生架空朝代。
而是一部由古早小说改编的一女N男古偶剧。
①清,顾翰《高阳台 将游武林留别杨大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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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可笑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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