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入云，偶有鸟兽鸣。
距离姜非妩四人所在之处不远的荒林中，江落月抱着酆都残影剑，沉默地坐在火堆前。
火光随风晃动，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江落月明媚的凤眸盯着那团扑动的火，神思渐渐飘远。
白天在破庙里，洛十五为她硬生生挡下一击后，已然气息奄奄，可在那四人即将踏入破庙时，他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她逃了出来。
“闭眼。”
那时他的气息就在她耳畔，尽管受着伤，声音仍沉静有力，瞬间便让她悬着的心安放下来，仿佛他早已有了退路，能保她毫发无损地离开。
而他也的确做到了，尽管她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咒语或术法，但他修为那么高，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的法子肯定比她要多。
印象中，她也只是闭眼了那么短短一刻，可再次睁开眼时，便已经到了此处，虽距离那破庙不算太远的，但好歹可以暂且放心休整。
确认安全的那一刻，洛十五便像是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和他那位老友一样昏了过去。
江落月把他二人搬到树下，生起了火，在周围布下结界，又将自己的感知尽可能的扩散到整座山头，确保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她便能第一时间知道后，才不踏实地坐了下来，守在洛十五两人身旁。
一守就是整整一日。
火堆中枯木爆裂“噼啪”作响，江落月随手捡起脚边的几根树枝丢了进去。
身旁传来轻微的衣料与枯草摩擦的声音，她忙回头去看。
洛十五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脸色甚是苍白，手撑着地面缓缓坐起身来，就连这么简单的动作也显得有些吃力。
“前辈感觉如何？”
“好些了，多谢江姑娘。”洛十五淡淡地笑了一下，似乎被火堆炙烤得有些热了，费力地向后挪了挪，直到离开了火光的照耀范围才停下。
“是我该谢前辈，若非前辈在庙中替我挡下那一击，想必我现在少说也要去了半条命。”江落月感激地冲洛十五笑了笑，“前辈分明尚有自保的余力，为何不尽早离去，而是留在庙中？”
“为了等江姑娘回去。”
江落月一愣：“等我回去？”
洛十五点头，不以为意地淡淡道：“江姑娘虽与我半路相逢，但毕竟与我同行过一段路，我那些仇敌都颇有几分本事，定会察觉到我身边还有另一人的气息。我当时虽能离开，但若留江姑娘一人在山上，一旦被那些人碰上，定然免不了一番恶战。若是害江姑娘受了伤，我纵是此次逃出生天，亦会良心不安。”
“所以……前辈是为了带我一起走，才着了那几人的暗算。”
洛十五没应，却也没有否认，好像这只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已。
江落月抿唇。
她与洛十五素昧平生，在玥湖城幻境之中他便救过她一次，此番在路上相遇，见他带着老友，二人身上皆有伤，她本想借此机会还了他的人情，却不成想又连累恩人受此重伤。
她心情低落，一时无话。
沉默半晌，洛十五去检查了一番“昏迷”的庄不为，随后又坐回到火堆旁，目光落在了江落月怀里那把泛着幽蓝荧光的重剑上。
“江姑娘，”洛十五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开口，犹豫片刻，才继续道，“江姑娘怀里这把剑，可是酆都残影剑？”
江落月怔忪，却也没有否认：“正是，前辈怎么认得？”酆都残影剑遗留在酆都数千年，世上少有人见过。
“江姑娘腰间佩戴的那把剑，与姑娘更为契合，应是姑娘的本命剑。怀中这把重剑，修仙之人极少会用，姑娘却看得紧，时刻握在手中不离身，可见其珍贵。
“这世间剑修虽不少，可大多用轻剑，既容易收服，又方便御剑。这般贵重又有灵气的重剑，世上不过十把，皆是上古时期大能所留，其中八把均在大能传承之中等待有缘人寻见，一把被苍岚宗奉为宗门至宝，从不外借。唯有残影剑，千年前落入酆都幻境，身上才会有如此浓烈的煞气。”
洛十五对酆都残影剑似乎很是了解，见江落月没说话，补充道：“江姑娘不必担心，我并非觊觎宝物，只是好奇，江姑娘遇到了何事，为何要进酆都取这把残影剑。酆都虽不似人间传闻是地府之所在，却也的确凶险万分，即便是忘情境中期之人进去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有可能全身而退。忘情境以下一旦贸然进入，便是九死一生。
“江姑娘甘冒此大险，一定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江落月垂眸看着残影剑上幽蓝的光，握着剑鞘的手微微颤抖。
她记得自己带着一众师弟师妹前往酆都。
那是个巨大的上古幻境，在远离人间的荒芜之地，如同一个浑圆的、看不见边际的、倒扣的钵，暗红色的光贴着透明的光壁游走，一旦察觉到有生人的气息靠近，便如同活物一般疯狂朝着光壁撞击，似乎随时会撞破光壁冲出幻境，将外面的一切都吞噬干净。
据说上古之时，曾有一佛修与一符修在此决斗。两人皆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大能，决斗进行了整整十年，直到双方都筋疲力竭无力再战，依然没有分出胜负。二人决定休战，而后才发现，周围的一切万物早已被他们的决斗波及，如今只剩下遍地的荒芜。
于是佛修将自己的钵倒扣下来，符修又在钵上下了数道禁制，两人都被扣在了钵里，不管如何斗法，都不会再影响世间万物。
如今数万年过去，无人知晓那佛修符修是否决出了胜负，但酆都之外，却仍未恢复生机。
这万年里，常有人试图进入酆都寻找两人留下的传承，可大多数亡命之徒都把命留在了幻境之中，而为数不多侥幸逃出来的人无一例外地说，那硕大的钵盂之中，是无尽的恐怖幻境。
江落月他们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总算找到了进入酆都的入口。
原本凭他们这些折骨境的修为，是不可能进入酆都的。但他们出发之前，烁无明曾交给江落月许多不受使用之人修为限制的高阶法器，说是凭这些，足以让他们顺利进入酆都，还能抵御一部分酆都幻境的影响。
可是进入酆都后遭遇了什么，江落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离开酆都时，她浑身浴血，仿佛刚从无尽的尸山血海中逃出来一般，身上的伤口多得几乎不剩一块好肉，几乎是挣扎着、爬着逃离了酆都。
而身边并没有人与她同行。
她随身携带了很多灵药，一时也没力气分辨是否对症，便一口气全都胡乱吞下，又在酆都附近调息了很多天才勉强恢复力气行走。可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其他人出来。
那些同门弟子去了哪里，她竟没有丝毫印象，就仿佛他们从未来过，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进入酆都，而那些同行之人神秘地出现又消失，仿若她的幻觉。
江落月的头瞬间疼了起来，她皱着眉，狠狠地一下一下用掌心敲着脑袋，似乎极为痛苦。
“我记不起来……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洛十五见状，又掏出了怀中的药瓶，倒出一颗黑色药丸递给她：“江姑娘深入酆都，寻到残影剑，还能毫发无损地出来，已是相当了不起了。倘若遗忘了些什么，可见是不好的记忆，忘了也许是件好事。怪我，害江姑娘头痛了。”
江落月摇了摇头，示意与他无关，接过黑色药丸来，不疑有他，一口吞下，头痛果然减轻了许多。
“多谢前辈。”
洛十五没有说话，盯着她将药丸咽下去后，微笑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江落月的头痛彻底消失，但她也因此脸色苍白，无力再与洛十五攀谈，便抱着剑安安静静地躺下，望着隐入云端的皎月。
也不知叶迟那边进行的是否顺利。
若是他当初没有选择江写意，而是和她同行，她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一切。
后颈传来不易察觉的温热，江落月心中泛起难言的委屈和恨意，对叶迟，更对江写意。
却不知那半开的八瓣重莲，即将盛放。
-
翌日清晨，姜非妩被一阵清风吹醒时，才发现怀里空了。
昨夜应付完叶迟后，她是抱着凤决靠在树下睡着的，可一睁眼却发现他不知去了何处，昨晚给他盖上的小袄也被随手丢在了她腿上。
莫非是叶迟出尔反尔？！
姜非妩一急，忙起身寻找，却见叶迟静静坐在一旁，慕十七抱着小包袱梦话连篇。
只有凤决不见了。
“师兄，他……”
她话未说完，只见叶迟抬手指了指山下的方向。
“在溪边。你要去找他？”
姜非妩点点头。虽然不知在自己醒来前他们两个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看叶迟现在的样子，应该没有发生冲突。
“昨晚不是说好了，我来稳住他，等回到无定剑宗再由师尊处置。”
叶迟没有毁约的打算，便没有拦她：“去吧。小心点儿。”
*
姜非妩飞快地往山下跑去。
不消多时，昨日她和慕十七取水的溪流边上，远远便瞧见了凤决的背影。
他单膝跪着，弯腰捧水，清洗着身上的尘污。
姜非妩慢下脚步，轻手轻脚地向他走去。
他看上去像是好些了，虽然昨天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但今天状态明显精神了许多，除却那苍白的脸色依旧病恹恹的，看得人揪心。
走到他身边，姜非妩也蹲下身来，侧目看着他，低声唤他：“凤决。”
他早已察觉到身后有人，不用想也知道是她，却一直等到她先开口，才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转身，瞥了她一眼。
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仿佛来人是她或是其他人，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区别。
“找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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