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福来商厦的门口，林芝月往对面的玻璃墙体看去。
白色的棉质连衣裙翻飞，从未露出过的肩背有着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白皙。她和镜中的那个自己对视，有点陌生，也有点惊喜，原来忽略那些角落里的灰暗，自己还可以像大多数女生一样，干净明朗。
她终于不再是一个只捡别人衣服穿的小垃圾了，那些闷头前进的日子也终于拨云见日。林芝月挺了挺胸背，对着镜子中的影子歪头一笑，在艳阳的照耀下，格外青春。
也许，陆小诚会喜欢这样的自己吧。
林芝月不知道，也不太在乎。
她高中暗恋了陆小诚两年，今天的毕业舞会上，她一定要向他告白，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林芝月的女孩子，喜欢了他两年的时间，并愿意为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有没有结果无所谓，她只想他记住她，好在以后追忆青春的时候，不完全是难过，偶尔也有一些闪光的瞬间。
陆小诚是那些闪光瞬间的全部。
从福来广场到江城一中，坐公交要半个小时的时间，林芝月看了一眼自己的小灵通，距离毕业照拍摄的集合还有一个小时，时间还很充裕。
她又缩在角落，对着反光的墙体练习了两三遍表白过程，像纠正错题一样，不断修正那些体态不好的细节。说话应该露出几颗牙齿，双手应该如何交叉，眼神要如何真诚，身体要晃动出怎样的幅度，她都一一进行记录。
两点四十分，她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鼻尖微红，往江城一中的方向去。
今天是高考结束的第二天，高三全体学生要回学校拍摄毕业照，顺便参加学生会举办的毕业舞会。
一年一度的戏码，所有学生都很期盼。
每年刚步入高三，大家就能听到毕业舞会上流传下来的爱情佳话，为枯燥的高三生活，增添一点玛丽苏色彩，好让大家有个盼头。
林芝月刚上高三那会儿，听到的佳话是一个校花学姐的。流传说，毕业舞会那晚，有超过二十个男生跟她表白，最后校花学姐选择了学霸学长，两人双宿双飞，一路从高中到婚纱，至今都是江城一中课堂上经常提起的经典案例。
那时候，望着窗外静默的蓝天，林芝月竟然开始觉得上天不公，好像只有长得好看的人才配拥有青春，而像她这样灰扑扑的女孩，就是这个世界的配色。
老师只说过炮灰逆袭的故事，却从来没说过炮灰的渺小与酸涩。可没有他们这些听话且不起眼的炮灰，老师如何省心？
也是那个瞬间，林芝月给自己立了一个小目标，在高考结束的毕业舞会上，要给男神陆小诚告白。在这个不公的世界，努力为小小的自己，争取一席之地。
没有青春，就去制造青春。她不是在原地被动等待的人。
设立目标容易，但真到了要告白的关头，林芝月却出了一头细密的汗。是，她暗恋了陆小诚两年，但陆小诚压根儿就不认识她。
2015届的高三，一共16个班，4个文科班、8个理科班，4个竞赛班。理科班在二三层，文科班在四层，竞赛班在五层，一层是自习室。
林芝月是文科一班的，陆小诚是化学竞赛班的，如果不是因为陆小诚的姐姐陆琪琪在文科一班，和自己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林芝月恐怕很难见上陆小诚一面。
那时，他常来文科一班给陆琪琪送作业，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就站在窗边。他跟陆琪琪说话，没看她一眼，可她的脸却红了。
后来，化学竞赛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他来问陆琪琪借英语试卷抄，陆琪琪没写，林芝月把自己的卷子递给了他，他只说了句谢谢——两年里，他们唯一说过的一句话，但林芝月在心里重复了这个画面许久。
不巧的是，英语老师对题，那张卷子林芝月写得很一般，20道完形填空，竟然破天荒地错了15道。她的脸又红了，不知道陆小诚如何想她。
陆小诚在江城一中，是男神级别的人物，不仅长得帅，家里有钱，还是化学竞赛班炙手可热的好苗子，不要说老师，就连校园里的流浪狗，路过都免不了多看他几眼。
沉闷老实的林芝月也忍不住沉迷，只要看一眼陆小诚，只是一眼，她就觉得这该死的人生，还有一点盼头。
想起从前的时光，林芝月紧紧攥住口袋里的那封告白信。她写了七八遍，浪费了半本草稿纸，不知道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最坏也不过是拒绝。林芝月安慰自己。
公交车在距离学校一百米的地方停下，林芝月刚下车，就看到身旁的同学们成群结对从身旁路过，好像高中三年，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挚友，只有自己，形单影只，无法融入集体。
但林芝月不在乎，她本来就喜欢独来独往，就算被班里的同学吐槽怪咖，也从来没有想过改变。
不远处的校门口挤成了一堆，林芝月抬头望去，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同学，已经开始组织拍照。领头的男孩兴致勃勃地喊：“老班的头秃不秃！”
大家跟着喊：“秃。”惹来四周阵阵欢笑。
林芝月看向人群中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孩，穿越人海，故意从他面前挤过。
“不好意思，让一让。”她抬头对陆小诚说。
陆小诚高，眼神向下，看了林芝月一眼，礼貌地往后退了一步。人潮拥挤，那一步实在有限，林芝月侧身，对着陆小诚，从她面前穿过，胸差点要擦到他。
林芝月不好意思，把手放在胸前，挤了过去。
她往班级方向走去，稍稍侧头，看到陆小诚跟了上来。
高三是独立的教学楼，这会儿大家都在校园里拍照寒暄，教学楼里少有人在。林芝月上楼时，陆小诚就跟在她身后，她的背部有点僵硬，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走到她背后的时候。
以前，都是她跟着他，这么一路过来的。
“林芝月。”空荡荡的楼梯间，响起了一道女声。
林芝月回头，看到高一分科前的同学张艺微。
她瞥了一眼身后的陆小诚，陆小诚也看了她一眼。
张艺微双眼在林芝月和陆小诚之间徘徊，问：“你们两个，认识？”
林芝月摇头，陆小诚耸肩。
张艺微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大大方方开陆小诚玩笑，“大神，听说你保送江城大学航天航空学院了，真假？”
陆小诚面无表情点头，礼貌问张艺微，“你呢，考得怎么样？”
张艺微叹了口气，说：“妈的，发挥失常，考挺差。你呢，林芝月，应该不错吧？”
陆小诚也看向了林芝月。
明明不认识的两个人，愣是在张艺微的加入后，变得微妙起来。
“我也发挥失常，考挺差。”
“开玩笑，你怎么可能发挥失常，文科班有名的学霸诶。”
“真的，”林芝月有些羞赧，她对题的时候发现好几道题都应该做对，但都失手了，“数学大题最基础的那两道，从公式开始就写错了。”
“真假？”张艺微惊讶。
这时，陆小诚终于开口了，他说：“没关系，说不定结果很好。”
“哇塞，大神，你冰冷的嘴里竟然还能说出这么温暖的话来？”比起林芝月发挥失常，陆小诚愿意说一句安慰的话，更让张艺微惊讶。
这个世界怎么了，高考一结束，大家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林芝月嘴角微弯，克制住内心的愉悦，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陆小诚在她的世界里，就是有这样的功效。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她重整旗鼓。
“但愿吧。”林芝月回。
说完又后悔，怎么就把话说死了呢。
“全体同学下楼拍集体照。全体同学下楼拍集体照。”校园里的广播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响起。
张艺微和陆小诚并肩往前走，聊以前的同学。
林芝月走在两人的身后，看陆小诚的脖子。他的脖子上有一颗痣，芝麻粒一样，看起来很性感。每一次看到，她都会想，到底什么时候能摸一下。
拍集体照的流程倒是很快，但拍班级照的流程却有些慢，16个班，等都拍完，天已经快要暗下来。
粉色的云霞在天空流转，林芝月站在走廊上往下看，同学们穿着漂亮的礼服，正往学校礼堂的方向走，大家说说笑笑，声音飘向远方。
林芝月没去。
她在等整栋楼都空下来的时候，去一楼自习室找陆小诚。
没错，陆小诚这个变态，即便在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也要去上自习。
听说他不仅被江城大学保送，而且还是本硕博连读，保送之后就天天往江城大学跑了，那段时间，林芝月很少见到他。
天空暗下来，校园里昏黄的路灯亮起，高三教学楼彻底静了下来。整个走廊上，除了林芝月，不见人影。
林芝月在厕所整理好仪态后，深呼吸，往一楼的自习教室走。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不敢想表白之后的事情。她知道，错过这个村，回忆起青春肯定会有遗憾。
她人生的遗憾已经够多了，不想在自己可以做主的事情上再多一个。
林芝月闷头往前，心里不断重复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术，然而一拐弯，迎面撞上了陆小诚。
他坚实得像一堵墙，她捂住额头，看向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局。
他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等待她的反应，听到她说“没事”后，才继续向前。
他从自习室出来，不知道要去哪里。
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林芝月转身，看着陆小诚的背影，风在耳边吹，回忆在脑海喧嚣。
她脱口而出，第一次喊出了在笔记本上写过无数次的名字：“陆小诚。”
陆小诚顿住，没想到身后这个人认识自己。
他双手插兜，回头看林芝月，问：“有事？”
天边是深蓝色的云海，走廊里的死亡灯光打在陆小诚的脚下，被少年的桀骜征服。
他的坦荡让她心如死灰。得有多无感，才能这么如常。
林芝月的紧张彻底一扫而光。
她走到陆小诚面前，就像今天演练的那样，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依旧平整的粉紫色情书，抬起头递给他，粲然一笑，说：“陆小诚，我喜欢你。”
陆小诚看了一下四周，指了指自己，确定道：“我吗？”
林芝月硬着头皮点头，不然呢。
“你是？”陆小诚接过情书。
“我是文科一班的林芝月。今天在楼梯间，我们……”
林芝月还想帮陆小诚回忆，却听到走廊那端有人叫陆小诚的名字。
“陆小诚，咱们该走了，音音姐在催。”
林芝月透过陆小诚的肩膀，看到陆琪琪和许念念正往这边走来。她们穿着漂亮的礼服，蕾丝短裙搭配长靴，明媚张扬，冲击眼球，像极了童话里的公主。
陆小诚要转身，林芝月心里一慌，突然固定住他的肩膀，改口道：“刚刚吓到你了吧，其实我是骗你的，我真心话大冒险输了，才跟你表白的，希望你别当真。”
她看了一眼陆琪琪和许念念，警告道：“刚刚表白的事情，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不然跟你没完！”
为了把戏做到全套，林芝月甚至从口袋里掏出她的小灵通，笑着说：“大冒险过了，他的反应很一般，我可以回去了吧？”
一套操作顺畅到仿佛排练了一万次……
林芝月没看陆小诚的表情，也没脸看，赶忙从教学楼的另一端逃窜。
她躲到阶梯教室的楼梯下，听陆琪琪问陆小诚，“你刚刚和谁说话？”
林芝月心跳如鼓，他真担心陆小诚告诉陆琪琪和许念念，一个叫林芝月的人跟他表白了。
然后，陆小诚却淡淡地说，“一个神经病。”
教学楼彻底空了，林芝月望着水泥地板，眼前一片模糊。
小灵通的震动声格外刺耳，林芝月拿出来看着橙黄色的小屏幕，只觉得自己可笑。
2015年，满大街都用智能手机，而她，一个穷得只用小灵通的人，凭什么觉得自己配得上像陆小诚这样的人。
他家境好，脚上的那双鞋，抵得上她半年的生活费，但她只是寄养在别人家的一只蛀虫，前路看不清，脚下是万丈深渊，竟然妄图攀附不属于自己的美好。
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穿一件新衣服，就觉得自己好看，殊不知裙子都遮住脚踝了，简直土到掉渣。
还有脚上那双黑色帆布鞋，全身黑白搭配，知道的以为她在表白，不知道还以为她今天发丧。
一股强大的自卑涌上心头，让林芝月不愿意再回想今天发生的每一幕。
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个告白，不会有任何结果，只是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和陆小诚之间的鸿沟，犹如天堑难以逾越。
情书没交出去，两年的暗恋，只换来一个“神经病”的名号。
林芝月抹掉脸上的眼泪，回复手机里兼职到岗的消息：“收到，确认。”
青春，就这样被自己亲手撕碎了。
好在，高中生活终于、终于，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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