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的门扉不易察觉地被人从外推开。
丫鬟刘虎蹑手蹑脚地闪身进来,才轻轻将锁落好,一转身就撞上了伏月期待的眼神。
“如何?看见什么了?”
刘虎嬉笑着一边应付她,一边快步走进寝屋禀明消息。
“大人!司解元没什么异常,就是没想到他半道上撞见了白公子,两人在廊下交谈了片刻,最后是白公子先回了院子。”
说着仍觉可惜,“司解元身手很好,奴婢不敢跟得太紧,所以没能听见具体。”
屋里烛光明亮,榻上帘幔未解。
穆檀眉正坐在床沿,翻着一本两指厚的册子,闻言干脆合起,扔在了一边。
“你做得对,当日在济州城外援救三皇子时,看他那身法,就没打算遮遮掩掩。”
刘虎的眼神顺着大人的动作,聚焦在枕边散开的册子上,她因着差事晚来一步,没跟上进度,不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伏月偷眼看了看大人的表情,亲切地用手遮住嘴道:“是刚刚司解元送咱们大人回来时,顺便留下的租金嚼用,足有六百两银子估值呢!”
“这么多!”
刘虎吃惊地瞪大眼睛,自觉压住声音,“要是让陆小姐知道,应该会对司解元和颜悦色一些了。”
“可不是嘛。”伏月弯着笑眼,也是觉得有趣,只是大人还在眼前,并不敢真顺着刘虎聊个没完。
她剪灭两盏灯,就殷殷地等在床边。
寝屋虽宽敞,可这会儿夜深人静,门窗一关,就剩下主仆三个大眼对小眼。
饶是两人再压着声音,穆檀眉也没法真装作听不见,见伏月虽没出声,但已经是一副催促她快些就寝的架势,心里轻轻一叹。
算了,就让她们扯闲去。
“这册子上的东西不用取用,明日折成银票给姐姐送去。”
她吩咐完,自己吹了灯。
-
“扁舟撑入花深处——哎哟!爹,这泥汤子里窝了只大泥鳅!”
夏大老爷一边喊,一边身姿蠢笨地从背上解网,忙活了半日,也没见捞上来什么泥鳅精,反而是小虾小鱼在脚下跳个不停。
夏远徵隔着亭子栏看了全程,扶着肚子嘿嘿一笑。
“昧昧,你瞧你大舅舅有趣没有?”
穆檀眉有心客气一句,待耳边传来夏大老爷吭哧吭哧地挖泥声,那点子奉承话在嘴边一转,还是咽回了肚里。
“难得大舅舅不失童趣。”
夏远徵哈哈一笑,“你大舅舅每次淌着泥跟泥鳅搏斗我是百看不厌。”
“大舅舅愿意老莱娱亲,当真孝子典范。”
夏远徵扭脸瞥见她笑眯眯的眼睛,心想算了算了,家里的小东西想揶揄他一句,就尽管好了。
他揽起袖子,拾笔在石桌上铺着的宣纸写下“灵镜”两字,吹了吹墨迹,举起来略微端详,一边跟穆檀眉聊起其他。
“大后日你腾空时间。”
穆檀眉挑了挑眉,“祖父有事?”
夏远徵将随意挥毫出的墨宝折在掌中,不疾不徐道:“是你有事,丁淳亭的亲妹子归宁,丁家老太太偏疼闺女,四处宴请,你不得上门凑个酒吃?”
夏家人一向不掺和正事,平日里却没少四处吃喝玩乐。
这会子有意让她蹭上,显然是国子监一事有门了。
穆檀眉忙笑着替夏远徵拿墨宝,“那自然好,中举后我还未曾有机会拜见座师大人,到时我随祖父同去?”
夏远徵哎了一声,倒是挺能端得住。
“人家请得女眷,让你祖母带你一道就是了。”
穆檀眉答应下来,眼里露出一点子迟疑,“我跟将军府去,会不会显得有点功利?”
夏远徵哼哼两声笑,话里很是通透。
“你既然要更进一步,弄那些欲盖弥彰的弯子有什么用?这京中哪户门第没有几个子孙照拂,等你哪日过了会试关,别人难不成就真觉得你是单枪匹马,货真价实了?”
他背过手,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往水边去,“还不是照样针对你,打压你?”
穆檀眉听他肯跟自己说这话,心里多少熨帖一二。
夏远徵时刻记得自己这个表小姐,也是夏家的骨肉,理应沾将军府的光,受将军府的托举就行。
她也不装傻了,上道地问:“早前听说太后属意把丁家长女,许给二皇子做侧妃,被丁右侍郎以退为进,折转过去了,只是不得不搭上一个儿子来换亲。”
“这事儿你也知道?”
夏远徵有点意外,瞥她一眼,再看视线里拖着渔网,奋力往岸上划船返航的老小子,心里一会儿不是滋味,一会儿又觉舒坦敞亮。
人不能太贪心,家里有那么一两个像样的就不错了,总不能各个成器……
“听同窗略嚼过两句。”穆檀眉摸摸鼻子,厚着脸皮讨问:“到底是哪家郡主?”
算算时日,也该传出两人的婚讯了吧。
“哪儿那么容易?”
夏远徵摆手道:“这丁家小子上头还有两个姐姐,郡主过门的事再急,也得依着规矩,按序齿先后成亲,就算丁家人想破例,那也不能落了宗亲的体面。”
穆檀眉心想也是。
这么一来,就得辛苦丁家长辈,加紧节奏地忙活小辈的婚事。
这选婿的进度一赶,匆忙之下,方方面面,难免会让两位小姐受些委屈。
若是那宽宏大度,正派和善的人家还好,不然日后但凡有夫妻不睦,丁家小姐受苦的事发生,恐怕丁家上下很难不迁怒,责怪在那位郡主头上……
太后可真是造孽。
难怪日日夜夜的念佛抄经,缺德事干这么多,能不心虚吗?
“不知是哪位郡主?”她带了点同情,好奇问。
“什么郡主?”夏大老爷不知何时栓好了小舟,挎着个不停晃动的渔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迈了上来。
穆檀眉看他两眼里藏不住的好奇,便顺势转了话题,低下头去瞧他渔篓里的东西——
里面渔获还不少,厚厚实实地一层鱼虾喽啰上,有力地扑腾着两尾肥鲤。
“大舅舅当真是好手,今日我可算是有口福了。”
“好说好说,一会儿让你尝尝咱们府上的鱼三吃!”
夏大老爷敷衍完她,赶忙又拾起方才听了一耳朵的话,生怕自己被漏下,“我听说昧昧从前差些成了郡主,好像还有个封号叫‘嘉乡’?”
穆檀眉含笑不语,夏远徵已经皱起眉头。
“净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问你,前日里城南庄子上送来的土仪怎么不见了?那是我要赠友的!”
夏大老爷吓一激灵,赶紧摆摆手。
“冤枉啊爹!真不是我,明明是前两日老三来家书犯馋,娘一心疼,全叫人给他送去宿迁了,我拦了好几回也没拦住!”
甚至还挨骂了!
最后一句苦到底是没敢诉,担心让他爹觉得自己自私又无能,护不住东西,还跟兄弟抢食。
夏远徵见长子苦着一张脸,如坐针毡地搓着手指头,心里叹一口气,也不忍心苛责他了。
左不过是找个借口训斥,让他没事少打听。
“去账上支些银子,另备一份厚厚的贺仪。”
夏大老爷一边领命,一边犹豫着提建议:“爹既然是会友,何必要费这么些银子,不如找人从隔壁庄子上买些代替就是了。”
夏远徵看他一眼,见长子假装不经意地不敢对视,才大喘气道:“谁说我要会友了?这礼另有他用,你只管办好就是。”
不是让他干些琐碎庶务就行!
夏大老爷一下精神起来,“是,不知是送给哪家?儿子准备时也好适当调整。”
穆檀眉听他挖空心思试探内情,心里不由笑了笑,见夏远徵神情不变,暗道这当了一辈子父子,果然是最有默契,最知如何相处的。
这都能绷得住。
夏远徵这次没让他抓耳挠腮,“是丁右侍郎府上的归宁宴,到了那日,让你母亲带着你媳妇和昧昧过去。”
只提自家,没管老二媳妇?
夏大老爷心里添了两分高兴,连忙矢口应承下来,余光飞速地瞄一眼旁边的穆檀眉,晚了半拍琢磨过味来。
原来方才说得什么郡主,是硬安在丁家头上的那位啊。
他还险些以为是自己这外甥女,又走了什么大运,要鱼与熊掌兼收了。
不是也好。
夏大老爷不无惋惜地安慰自己,随即高高兴兴地挎着渔篓,亲自给灶上送去了。
“依你看,他这心性可被磨练好了?”
穆檀眉循着提问,看向夏大老爷渐渐缩小的身影。
她停顿了下,“舅舅为人热情,对我甚好,至于是否心定,哪里是我一个小辈能看明白的。”
夏远徵笑了半声,知道她是不想多嘴置喙,就伸掌一摊。
穆檀眉把那“灵镜”墨宝交还过去,想起来问道:“祖父,何谓‘灵镜’?”
身高八尺的黑发老头,把手从圆滚的肚皮上挪开,朝着湖中泛起微波的荷花丛一指——
“不就是今日那只泥鳅王的名字?”
等祖孙两个不紧不慢地溜达回正院,夏大老爷已然效率极高的布置好了一切。
连祖母闫晴在内的一屋子人,围绕着满桌子的鱼宴,耐心等候那一老一少的归来。
“大嫂,要不你再去催一催?这鱼汤若是冷了,就该腥气了。”
二夫人嘴上说着,眼睛却盯着那居中一道汤汁浓白,肉质鲜嫩的鱼没动。
闫晴知道她爱吃鱼眼睛,这是生怕凉了发硬,发挥不了美容明目的效用,就故意指使道:“忘了你大嫂还在灶上盯着?既然这么心急,怎么不自己去,况且你个子还比她高些,步子更快。”
二老爷一看自己媳妇被怼,不情不愿正要张嘴的表情,连忙自己主动起来。
“娘,我去吧——”
“都歇着,着急什么?这是在自己家,难道我还能带着昧昧迷了路不成?”
夏远徵三两步跨进屋内,穆檀眉果然好端端地在旁边跟着。
二房两口子不尴不尬地都闭了嘴,二夫人悻悻地想要找补。
“大哥才刚说起,这荷鲤又脆又弹,但就是最适宜入口的时机短暂,过了那么一时片刻,不仅不嫩,咬下去就像一团子烂棉,我,我这不是怕昧昧好容易上门一趟,错过了吗……”
穆檀眉脸上带笑,“原来如此,那等大舅母回来之后,我一定要好好细品一番,以免辜负了舅舅舅母们的心意。”
二夫人在座椅上蹭了蹭,末了还是没能坐住,“我去催催大嫂。”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昧昧,你整日念书损熬眼睛,这鱼目给你补补!”夏二老爷突然先动了筷子,伸长胳膊亲自夹到她碗中。
穆檀眉心里微讶。
这二房两口子,看来也不是完全的夫妻一心啊。
面上却是含笑受用,“多谢二舅舅,我还真没吃过,不知还有此妙用。”
夏二老爷笑了笑,他话不算多,很快又恢复成之前那个坐在一边,不如何引人关注的模样。
看着倒有些敦厚朴实。
这在世家高门,金银浸养出的气质中较为少见,更与夏远徵故意纵容塑造出的华侈糜烂形象格格不入。
夏二老爷相貌不差,那张与闫晴如出一辙的脸上,却愣是显出几分老实的周整。
夏家这几个子嗣……有得够夏远徵头疼的了。
穆檀眉干脆把软嫩的鱼眼睛直吞入腹,再搁下筷子,耐心地陪着闫晴闲话。
待二夫人脚步匆匆地拉着长嫂回来时,伸脖子一看,天就塌了。
她忍着气假笑了下,到底没拉下脸问是谁吃得。
“人来齐了,就开动。”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辅国将军府在规矩上并不过分森严,闫晴简单用过一些,惦记着跟外孙女说话,居然亲自给她添菜。
“这一道占魁迎运,是用纯鱼糜团成圆子脆炸了做得,寓意吉祥,味道更是没话说,你快尝尝!”
穆檀眉笑眯眯地点头,来者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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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是亲眼看见了!不过是中了个举人,倒是叫娘宝贝地不成样子了,连我的鱼眼珠子都得抠走,巴巴地喂到嘴里!”
二夫人气得眼睛直绿,在夏二老爷耳旁念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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