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心知丁右侍郎不愿议及“上事”,但这时局显然是指璟帝遭病,圣体迟迟未愈,致使前途蒙霾的特殊情势了。
这幕后推动之人,确是下了狠心,非要趁此乱机在立储上添一把柴。
丁淳亭是为谢阁老嫡系,在帝病前夕,方才随立功回京的谢隆文一并跻跃天子亲信,可谓简在帝心。
如今骤然被抽去了脊梁骨,身后没了倚重,在朝中的处境不消多说。
只怕是不太好受。
难怪连他也失了稳重,自己不过是提一嘴入国子监学,丁右侍郎就这么心急。
就连他这检看的方式,也是熟悉的不行——早在乡试场上,他对国朝疴弊凡有不苟,就习惯以此夹带观点的题目,来搜罗筛验出类己的举子。
这行为于他秋闱一省主考的身份而言,确有亲善偏私,排除异己的不妥。
然而时人党争渐盛,丁淳亭身为清流纯臣,并不投援帝嗣,结党营私,且他本人似乎还秉有那么一些为国为民之心……
两相抵消,又有了那么一点不计名誉,但求为国举贤荐能的公心。
穆檀眉既然非他政敌,又不是那等真正眼中不能容沙的孤正名士,自然愿意奉迎而上,给自己省些力气,沾点好处。
有了这么一番体悟,穆檀眉再看丁右侍郎隐隐考校的目光,就觉出些二人实有一拍即合的轻松了。
她当即将眉一蹙,语调干脆,“恕学生妄议,此番复启‘历事’一制,极是不该!”
丁淳亭没表现出意外,“何解?”
穆檀眉言辞切切,“学生看来,历事冗滥难出的弊端肉眼可辨,可如今旧制重提,强行推动,却不仅因为若将其施行下去,内里瞬间会滋生出无数关联的利益交换,方便了蠹虫吸食国脂……还有更深一层的缘故。”
她愈发义正言辞,“兜头的利益催动下,此国策一出,如同积养出了一汪鱼虾泥鳅肆衍的泥塘,往日水清之下,有谁伸手先要被看个清清楚楚,可当塘水浑浊,谁还不是只顾自己埋头吃肉,装聋作哑就有好处,哪里管得及旁人私心。”
丁淳亭渐渐张开了嘴,眼底浮起一抹愕然惊色,方才难看的脸色却一点点松缓了。
穆檀眉目不斜视地低下头,重新揖了一礼,给自己‘发于肺腑的大白话’收尾。
“学生出言不逊,却不后悔,惟愿能令座师大人,知晓学生一心求学,绝不肯进监历事的决心!”
虽然少年锐气,言状鲁莽了些,但落在丁右侍郎耳中,一时倒比什么投名状还来的让人安心。
丁淳亭听得心热,手上顾忌男女有别,没亲自扶她肩膀,心情激昂地拍拍窗框。
“长青,你好生送小穆回去。”
外头的长随答应一声,穆檀眉刚要推辞,面白文雅的丁右侍郎倒是拦断她的话,轻轻整了一番仪容,姿态雅逸的款步自去了。
叫长青的长随送了自家大人跨进宅门,又小跑着回来,提醒一声:“小穆解元坐稳了。”
“有劳长青叔。”
穆檀眉稳稳占据了侍郎马车,心里思动不止。
此行目的,成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丁右侍郎的马车安然停在了辅国将军府的侧门前。
穆檀眉如今手里银钱不少,但顾及举业苦子身份,掂量着给了丁家长随不出彩的赏钱,目送马车拐出了巷子。
一回头,被石狮子后面蹿出来的人影吓得心里一突。
定睛一瞧,居然是她二舅舅亲自在此等她。
夏二老爷仍然是那副踏实憨厚的模样,“方才我陪娘回来时,丁老夫人赠了半车的回礼,只说是代家中小辈给你的谢礼。”
穆檀眉并不意外,“既然是祖母和舅舅费事拉回家来的,就劳烦舅舅继续收着吧。”
夏二老爷见她不在意,点点头也没勉强,“你祖父知道后说:‘耗了一天神,今晚就别走了,在家里歇着。’”
这倒是不必了,将军府虽舒服,毕竟不如自家方便。
“今日就不住了,改日再来。”
穆檀眉从袖中掏出那一包尝损了点儿皮毛的“米蟠记”,自然地道:“丁右侍郎给的点心,我吃着很好,香酥不腻,还请舅舅拿去让府里师傅过过目,写一份食方,下次我来了取。”
她不客气,夏二老爷忙呵呵笑了,“知道了,夜色渐晚,路上小心。”
穆檀眉换乘了自家小两号的马车,走出不远掀开帘子一看,老实的夏二老爷还站在石狮子旁,抄着袖子目送她。
驾车的丫鬟刘虎好容易见了大人,这会儿正是话多,“大人好几日不回,家里人该想了。”
穆檀眉笑道:“少不得回去跟姐姐赔不是了。”
刘虎念念叨叨,突然一撇嘴,“可不止呢,依奴婢看,茶饭不思的另有其人呢!”
穆檀眉脸上那点笑就收了收,心里多少有点明白。
一旁不言不语,收拾箱笼的伏月,看见大人脸色,提高了点声音,“你快好好驾车,这么多话当心让吕妈妈知道了,罚你练大字去。”
前室里不服气的小丫鬟果然不吭声了,伏月再次安静下来,心道阿虎真是夸张,哪里就茶饭不思了?
最多是丢了魂。
家仆三个擦着黑回了家,陆晚娇就像是未卜先知一样,早早掐算好了时间,把大门照得通亮,令让自己的贴身丫鬟烟芷在外候着。
“小姐说知道大人累,饭就摆在大人屋里,热水也一早备好了,耳房里还熏过香。”
穆檀眉一一答应了,见烟芷没挪动,欲言又止地还在等着。
她迟疑着嘱咐道:“对了,我从将军府拔来两捆竹子,是一种枝叶细细的稀罕品种,你记得等下给姐姐拿回去赏玩。”
“是。”烟芷脸有点红,矮身谢了,才细声磨蹭道:“小姐还说,说让大人回房路上小心点,免得撞上了夜游的狸猫。”
什么狸猫?
穆檀眉一愣,是听说过这东西有夜行的习性,可她家住京城里,又不是什么野林子,哪里来的这物种?
伏月小脸青一阵红一阵,小声提醒她。
“大人,陆小姐是指司解元。”
穆檀眉盯着传完话逃走的稳重大丫鬟,心里这下有点烦了。
怎么比想象中黏人呢。
她屈指顶着下巴,慢悠悠往正院的方向踱步,接连纷扰了几日的光阴,骤然归家当然是难得的轻松。
尤其一等的两个小丫鬟,也不知是觉得刚才的事尴尬,还是当真忙得手不留空,须臾前就散作鸟兽,各自领差事去了。
以至于残阳落屋,奄奄云色,她却独自一个走在青石路上。
她心里提前有了准备,是以看见房檐下青袍单薄的身影时,就连神情都不引起半分惊动了。
那张好姿颜上的昳丽眉眼,仍是与之气质相冲的淡漠,与人对视时显出坚定和冷静。
袍服简素,就衬得身形挺立消瘦。
穆檀眉默默端详了一会儿这会喘气的好景。
不意外地看见司延槿眼帘微动,眸中像是被卷进了什么湍流,不愿坚持遥遥看她了。
这让穆檀眉想起早些时候的他。
他的眉目其实很冷,给人情绪莫测,拿捏不定的感觉,却先要掩藏在少年矛盾的锐气与克制之下,不算是个和气的人。
即使司延槿的言行举止尤甚端正。
出于这份独特的观感,穆檀眉难得的,总是不自觉地对他算是态度郑重,以免稍作轻浮就会悔落入某些辜负,或是有愧的错觉中。
就像现在,他不过是安静等着,什么也没说。
穆檀眉却为这始终随行的氛围,感到麻烦了。
对方微微颌首示意,张了张口。
“檀——”
声音清冽悦耳,穆檀眉却在听到第一个字音时没忍住,下意识叹了一口气。
她被唤道的名字跟着戛然而止。
司延槿稍稍抿嘴,眼眸里惊起一抹茫然无措,不作声了。
穆檀眉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把心里的麻烦感给叹出声了,她不尴不尬地隔着衣料拿手搓了搓腿,尝试找补回来。
“怎么在这里等我?出什么事了?”
她问得挺随意,司延槿的脸色却随着问题显见地褪白了些。
这下他没再停顿,语气罕有地带着点似缠非怪,状作不在意地说:“若是无事,只是恰巧想起,就来了呢?”
穆檀眉听他话里,居然能琢磨出一丝腻歪的味道,心里打了个突。
她干笑了下,不知到底谁惹到了他,怎么就黄河水清,百年不遇似的较真起来了。
“怎会?想来是我今日有些困乏,一时嘴上不觉说错了话,你别见怪。”
司延槿看她的眼睛带了轻笑,“知道你累了,我就再多说一句话。”
穆檀眉知道他面皮薄,话都撂了,应当不至于拖着不走,当即来了精神,“说什么?”
“若是不麻烦的话,下次你再去忙时,可否让人来知会一声?”
他抬起冰凉的手指,不经意地蹭过自己发烫的耳根,脖颈,最后不自然地落在衣襟上作势整了整,把心一横。
“如此,我心里也算有了谱。”
-
一夜无风,穆檀眉却是带着七分心虚三分愧疚,辗转着艰难入梦的。
这梦不算陌生。
还是江南水乡的婉约娇娆样子,桥下泛过一艘小船,船头端坐了一位年岁轻轻的公子。
手上捏着一柄如意,倦倦地垂眼点着头。
也记不清这孤舟是飘去何处,就记得那少年人走势艳丽的眼形,和突然看她时的委屈溺从。
丫鬟伏月轻叩了门,端着热水进来侍主时,却见自家大人坐在窗前,闻声直勾勾地回过头。
大人的表情有些怪,“伏月,你懂解梦吗?”
伏月愣了愣,舌尖上略略一措辞,试探道:“大人不是说过,解梦一说,无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多是人们牵强附会罢了……”
大人的视线停顿了下,随即眼底透出几分赞同,“你果真灵慧,可不就是这个缘故。”
“大人真是……”伏月脸颊一热,连忙放下铜盆,反手按了按。
穆檀眉听她也这么说,心里踏实了,暗道白日里,自己实在审视了别人的颜色太久,脑海里都有了印记,晚上能不复习吗?
怪用功的。
她正心态放松的胡思乱想了一通,伏月已经收拾好了屋子,慢声细语地跟她通气,“这几日大人不在家,奴婢依着惯例每日一早一晚,四下里查看宅子。”
穆檀眉“嗯”一声,等着后语。
“司解元深居简出,想来是在房中苦读,季公子那边,却是又杂七杂八买了好些果木苗种,不过多是先跟公中通过气,教陆小姐点了头,才种在自己院子里,偶尔也载去跨院的果园中。”
这都是常事,穆檀眉将宣纸一压,捡了一块新墨碾磨尝试。
“就是白公子那边,奴婢有些瞧不懂。”
伏月迟疑道:“说起来大人离府当日,白公子前后脚也出了门,当晚就没归来过夜,往后几日更是早出晚归,似是忙得很。
“奴婢还问了角门上的人,只说没见到白公子如何出行,往往是一错眼的功夫,没怎么注意过。”
穆檀眉润了润笔,没抬头道:“昨日呢?”
“昨日也是彻底暗了天色,才匆匆回来,连灶上备得膳也未用,一头就扎入了房中,今天更是一早就走了。”
伏月说着看大人神色,见她一派如常模样,只自己墨书练字,并不再继续追问,心知这事大人有了数,是否理会,大人自会斟酌处理。
她撂下一块心事,小心地挽起袖子替大人晾墨迹,再继续禀道:“还有方才门房上来传话,说是鸿胪寺卿府上递了帖子,过午登门来见大人。”
穆檀眉神色依旧不改,心里暗道这个时候过来,自然不是陆顶云的意思。
多半是卫氏有什么话,着急要知会自己一声。
昨日两人刚在丁府碰面,卫氏还是一副听话识趣地做派,今日总不至于是上门来邀功,寻表扬好处的。
莫非她经过这短短一夜,从陆顶云那抠出了什么新鲜消息不成?
穆檀眉停了笔,心中有点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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