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行宫位于上京往西二百里的山中,青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好似盘旋而卧的一条巨龙。我挑起车帘从缝隙向外看去,但见依山傍水阡陌纵横的美景,不由心中愉悦,数日的舟车劳顿在此刻也减轻不少。
此次出行除了百官和王公贵戚,沈业并未带太多嫔妃,我和孟采瑶自不必说是一定要去的,再就是已获宠的几位嫔妃,互相不对付的周美人和江采女也在其中。
沈业住在飞霜殿,那里既清净又凉快,我和孟采瑶住得不远,我喜欢出门即可见一大片池塘的琉光殿,和她的碧月馆不到两刻钟,其余几个也都挑了各自喜欢的宫苑。
琉光殿规制不比芙蓉殿,但好在院中种满了各色花草,还有一条小溪穿宫而过,溪中有几尾花色各异的锦鲤,优雅又灵动地游来游去。
沁馨服侍我沐浴更衣,泡在水里才卸下了全身的疲惫,我舒服得快要睡着时,豆蔻在帘外道:“娘娘,碧月堂刚传了太医,说是大皇子身体不适,娘娘要去看看吗?”
我探出脑袋问道:“知道是什么病症吗?”
“应该是大皇子年纪小坐马车不惯,又一时换了住处开始哭闹,奴婢见瑶夫人身边的杜鹃去请太医时多问了两句,杜鹃倒也没多慌张。”
我从浴桶里出来,沁馨立刻用一张棉布巾子裹住我的身体,给我换上薄纱的睡裙。
“豆蔻给我梳妆,我去看看钰儿。”
孟采瑶是我在宫里关系最好的嫔妃,她的孩子病了,我应当去探望。
碧月馆比我想象的安静,平日听多了钰儿的哭闹声,骤然安静下来还真是不习惯。我绕过门口的假山,眼前是一道紫藤瀑布,紫藤铺满了长廊,把头顶的毒日头遮得严严实实,两旁种满了诸如茉莉栀子类的香花,方才在外面就闻到了淡淡的花香,里面更是香得浓烈。
我蹑手蹑脚进了寝殿,孟采瑶正在哄钰儿入睡,轻柔地拍着钰儿的襁褓,见我来了赶紧竖起食指搭在唇边,摇摇头无声说了个“嘘”字,再用手指指钰儿。
我会意,悄无声息坐在软榻上等她。
一盏凉茶下肚,赶走适才步行的燥热,熟睡的钰儿被乳母抱走,孟采瑶才长舒一口气,坐在了我对面。
我道:“我宫里人说你给钰儿请了太医,是哪里不太舒服么?”
孟采瑶脸上有几分无奈,瞥了眼钰儿住的偏殿道:“钰儿这几天吃的菜饭总是会吐出来,刚到这儿又吐了一次,太医说是孩子太小,不习惯坐马车,休息一两日就好了。”
我不禁语塞,这不就是晕马车么?
来行宫的路上,我也偶尔会发晕呕吐,从西凉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于是我尽量夜里熬夜不睡,专门白日在马车上睡,来减少恶心呕吐的次数。
我把这些告诉孟采瑶,她顿时轻松许多:“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钰儿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症呢,果真睡一觉就能好,我也不用太担心了。”
她心里舒坦了,要跟我一起去看沈业,我实在懒得动弹想回琉光殿睡觉,她却不依不饶,非得去不可。
“你要是不想走路,我就让人传轿来。”孟采瑶道。
我最终还是被她拐到了飞霜殿,远远瞧见朱义,他在殿外守着,见我和孟采瑶一同前来忙行礼,脸上却是局促的表情。
孟采瑶笑道:“陛下在么?”
朱义腰弯得更深:“回娘娘,陛下在里头还未出门。”
孟采瑶道:“有劳朱总管通报一声,我和贵妃娘娘一同来看望陛下。”
朱义欲言又止,还是进去通报,片刻后从殿里出来对我和孟采瑶道:“陛下请两位娘娘进去。”
沈业并不是一个人在飞霜殿,周美人也在。
察觉到孟采瑶的脚步有些迟缓,我定了定心,衣袖掩住手拽着她的手臂缓缓下蹲,行礼。
周美人亦在旁朝我和孟采瑶行礼。
看样子周美人才从软榻下地,手中的丝帕还留在沈业旁边,她的衣襟有些松散,眼中媚色醉人,我只做不觉,嘴角上扬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坐在沈业对面的榻上。
沈业轻咳两声来掩饰尴尬,说道:“难得你们俩一起来,寝殿还住得惯吗?”
孟采瑶怔怔道:“内侍安排得很好,臣妾谢陛下关怀。”
沈业又看向我,我笑到:“琉光殿不错,不知阅雅苑如何,周美人可还喜欢?”
不待她回答,我故作恍然大悟地模样道:“本宫真是大意了,今日刚到行宫尚不足两个时辰,妹妹年轻乖巧,陛下一刻都等不及特邀妹妹陪伴,哪还有空回自己的寝殿看看。”
周美人脸面通红,低头道:“嫔妾从未得罪过贵妃娘娘,娘娘说话为何这般难听,入飞霜殿陪伴是陛下的旨意,嫔妃怎敢违抗圣命。”
夏日为免暑热,各宫并不焚香,只在殿中挂着提神的薄荷香包,应节气又挂了艾草,两种香味混在一起的气味并不好闻,让我的耐心也变短了。
我正想出言再讽刺两句,沈业忽道:“贵妃,你这是干什么?朕想召谁过来陪伴,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我再忍不下去,起身道:“陛下如此说,那就是不愿看见臣妾在眼前,臣妾告退。”
我说完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一动不动看着孟采瑶。
只是短暂的犹豫,孟采瑶亦道:“臣妾也先退下了。”
走出飞霜殿,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转头看到孟采瑶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太放心,没有立即回琉光殿,而是先送她回碧月馆。
孟采瑶没有多言,她坐在软榻上凝神看着窗外,我没有再和她说话,往门口走去,快要出门时我又停下脚步折返回去,坐在她身边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两行清泪从眼中落下,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愿出声,面上依然平静无波,只有肩膀微微的抖动才能让人发觉她已难过到了极致,我示意山茶带着宫娥退出去,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理智在此刻瞬间崩溃,隐忍的哭泣让我眼睛也酸了起来。
“他是天子。”我说。
“我知道。”
孟采瑶什么都懂,可正是因为什么都懂,才更让她绝望。
我揽过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目睹了一场盛大爱情死亡的时刻,孟采瑶伏在我的肩头尽情释放着她的悲伤,她的痛不欲生。
“我以为他心里的人是你,我想如果不是我,是你也行,起码他还是个专情的人,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孟采瑶又恢复了原本的端庄持重,擦干眼泪后她眼里不再有神采,只剩下落寞寂寥。
我说:“你还有儿子,还有侯府。”
她朝我道了谢,要让我换上她的衣服再走,我摆手拒绝,把披帛一半塞进襦裙的系带中,另一半搭在肩头遮挡她留下的泪痕,就这样回了琉光殿。
可是为什么,明明受伤的人不是我,我还是这般不痛快。
我要了两坛酒,让宫人放了把摇椅在树下,再添一张小桌,一个人自斟自饮,此时天已墨黑,沁馨怕我看不清路在两三步外点了宫灯,更添了几分风雅,我窝在摇椅里看天上的星星,繁星点点如同棋盘上散落的白子,密密麻麻笼罩在我头顶。
我伸手去抓,却怎么都抓不到。
行宫夜晚的风真凉啊,风柔柔吹过我头顶,吹起我的裙摆好像一朵大喇叭花,不远处的竹林传来竹叶响动的沙沙声,好像西凉沙漠里胡杨叶被风吹起的声音,那里的星空比上京好看,也比行宫好看。
我吐出胸中的浊气,骂道:“该死的沈业!”
内侍送来的酒是富水春,入口绵柔回味悠长,后劲却极大,我不过是趁着酒劲骂骂人,又没动真格的,身旁的沁馨又跪了下来,她欲哭无泪道:“娘娘,断不能说这样的话…这…这要传出去,奴婢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这话是我说的,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沈业就算真动怒,大不了冲我来好了。
我喝了太多酒,行宫的风太凉,稍微吹了吹头就疼起来,只好端着最后一杯酒进了寝殿。
然而我还是不痛快,捏着酒杯用力朝地下砸了过去,咣当一声脆响,碎瓷散落一地,我竟有种莫名的开心,又顺手摔了两个。
最后还是沁馨拦住我,把我劝到软榻上躺好,她早在我喝酒时就让人准备好醒酒汤,哄着我喝了好多。
许久没有饮酒,我的酒量真是不行了,意识虽然清醒,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看来有时间还要再练练。
沁馨给我盖上薄被,我快要睡着之际沈业来了,他不知叽叽咕咕跟沁馨说什么,我听到他叹了口气,随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只手搭在我的脸上,沈业理了理我落在脸上的发丝,把发丝搭在耳后,我突然想起白日在飞霜殿看见他和周美人的亲昵,周美人凌乱来不及整理的衣襟,装睡都要装不下去。
我抬手打掉沈业的手,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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