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消息传到紫禁城时,杨希童正在外头看房。
她一身公门装束,头扎平顶巾,一袭皂色盘领服,足蹬薄底皂靴。这种打扮,分明只是简单的宫中女官装束,完全看不出任何皇后身份的痕迹。
这间小宅子只有一进大小,不算轩敞,但收拾得颇为整洁。鱼鳞覆瓦,柏木檩条,院墙与地面用的是苏州产的大青砖,砖缝清晰平直,错落有致,如江南的街巷排布,有一种赏心悦目的严整之美。
院里还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尽管此时还是三月光景,可一看那伸展有致的枝丫,便知秋来的茂盛气象。
看着这座雅致小院,杨希童的嘴角不期然地翘起来。她已能想象到了八月休沐之日,在院子里铺开一条毯子,毯角用长春酒的坛子压住,她和女儿端出刚蒸的重阳米锦糕,浇上一勺浓浓的蔗浆,一家人且吃且赏桂,何等惬意。
身为一国皇后的她,之所以在京师的胡同里买下这座小宅子,正是为她们一家人谋个退路。
“能不能再便宜点?”她侧头对陪同的牙人说。
牙人赔笑道:“杨大人,这可是崇真七年的宅子,十年房龄,三百贯已是良心之极。房主若不是急着回乡,五百贯都未必舍得卖。”
“可这里实在太偏了。我作为女官每天走去皇城上直,得小半个时辰。”
“金鱼胡同倒是离皇城近,要不咱们去那儿看看?”牙人皮笑肉不笑。
杨希童登时泄了气,那是京城一等一的地段,她做梦都没敢梦到过。她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心态慢慢调整过来。
这座宅子在京师的南边,德胜门街西四街南的归义胡同内,确实很偏僻,可它也有一桩好处——金鱼池恰好在隔壁胡同内,向北流去。她日常洗菜浆衣,不必大老远去挑水了,并且热爱沐浴,也能多洗几次澡。“金鱼池”实际上只是一个二里见方的小池塘,池塘里的水面经常泛起稻草、布片、食物残渣和污物,偶尔还会有女人的月经带。池塘旁边的大梧桐树下煞有介事地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用隶书写着“金鱼池”三个字。这个小池塘是哪朝哪代挖建而成的已经无史可考,究竟是谁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也无据可查。不过这附近的居民不会在意这些事,他们能有这么一个池塘用来洗澡、洗衣服甚至烧饭就已经很幸运了,至于池塘究竟该叫什么名字他们并不关心。
买房的钱就那么多,必须有所取舍。杨希童权衡了一阵,一咬牙,算了,还是先顾陛下和孩子吧,毕竟李闯的大军围城已经迫在眉睫。
“就定下这一座好了。”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牙人先恭喜了一声,然后道:“房东急着归乡,所以不便银票,最好是轻货金银之类的。”杨希童听懂他的暗示,苦笑道:“你把招福寺的典座叫进来吧,一并落契便是。”
一桩买卖落定,牙人喜孜孜地出去。过不多时,一个灰袍和尚进了院子,笑嘻嘻地先合掌诵声佛号,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两份香积钱契,口称功德。
杨希童伸手接过,只觉得两张麻纸重逾千斤,两缕秀发抖了一抖。
虽然她是大明的一国之母,但她却只是从民间出身的平常人家,父亲仅仅是苏州知府的小吏,更何况自她在天启六年嫁给当年还只是信王的张新阳,而之后张新阳登基改元崇真,至此十七年来先是东虏屡警,之后又西北流民动乱,身为皇后的她自然是要节衣缩食,为国分忧。如今想要拿下这座宅子,除罄尽自家十七年来的积蓄之外,少不得要借贷。京中除西四的柜坊之外,要数几座大伽蓝的放贷最为便捷,谓之“香积钱”。当然,佛法不可沾染铜臭,所以这香积钱的本金唤作“功德”,利息唤作“福报”。
杨希童拿过这两张借契,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当真是功德深厚,福报连绵。她对典座道:“大师,契上明言这功德一共两百贯,月生福报四分,两年还讫,本利结算该是三百九十二贯,怎么写成了四百三十八贯?”
这一连串数字报出来,典座为之一怔。
杨希童悠悠道:“咱们大明律里有规定,凡有借贷,只取本金为计,不得回利为本——大师精通佛法,这计算方式怕是有差池吧?”典座支吾起来,讪讪说许是小沙弥抄错了本子。
见典座脸色尴尬,杨希童得意地捋了一下头发。她可是天启五年女科举明算科出身,这点数字上的小花招,根本瞒不住她。
典座掏出纸笔,就地改好,杨希童查验无误后,在香积钱契上落了指印与签押。接下来的手续,便不必由他操心。牙人自会从招福寺里取香积钱,与房主交割地契。这宅子从此以后,姓杨了。
“恭喜大人莺迁仁里,安宅京室。”牙人与典座一起躬身道贺。
一股淡淡的喜悦,像古井里莫名泛起的小水泡,在杨希童心中咕嘟咕嘟地浮起来。十八年了,她终于在京师有了一席之地,一家人可以高枕无忧了。庭中桂花树仿佛提前开放了一般,浓香馥郁之味,扑鼻而来,浸润全身。
当然,杨希童还有另外的打算,自从听说“逆贼”过了宣府以来,她在心中已经考虑过上千遍,万一城破国亡,她身为“国母”,断无忍辱苟活之理,所以她也随时准备着为国殉身。
一阵报时的鼓声从鼓楼方向传来,杨希童猛然惊醒过来。她今日是向懿安皇后告了半天假来的,还得赶回坤宁宫去应卯。于是她告别牙人与典座,出了归义胡同,匆匆朝着皇城方向走去。
叮铃,叮铃,叮铃铃,轻盈的金铃声在烟气间若隐若现,杨希童长得妩媚端庄,眉目如画,皮肤白皙若凝脂,杏眼妩媚中又有清新,瓜子脸更添秀丽,那双眼睛,大而明亮,如同闪烁着星星的夜空,透露出深深的智慧与灵性。她的鼻梁挺直,给人一种坚毅而自信的感觉。嘴唇红润饱满,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在诉说着内心的喜悦和满足。气质温婉高雅,给人一种舒适而宁静的感觉。她的存在,仿佛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卷,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她看起来也很有自信,从容不迫,就像是经历过风雨后的彩虹,散发着独特的光芒。她自十三岁嫁给信王张新阳成为信王妃,已经十七个年头,她熟读经史,口才犀利,诗赋、小说、琴棋书画、营造术数无不精通,也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个女进士,在嫁给张新阳之前,她是苏州学堂里难得的女书生,传道受业,门下子弟千人。甚至她骑马射箭,刀剑格斗之术也有所长。
正阳门口,五城兵马司登记,士兵在一旁守卫,越来越多的难民排队等待入京,几乎一眼望不到头。永定门内外早已经是站满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一众身穿着华服罩甲的锦衣卫缇骑分立于四下,维持着城中的秩序。京城的寺庙搭建起了简易的竹棚,收容了许多生病的百姓。道路一侧一众衣衫华丽的百姓顺着道路缓缓向南,他们面如死灰,步履蹒跚,不少的人携妻带子,身上的行囊鼓鼓囊囊的,其中一个头戴乌纱官帽的男人手中的陶罐滑落,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另一侧的百姓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他们有的肚腹涨大,口吐黄水,他们携家随户,身上的行囊只有少许的一份。有的脸上拖着两道清亮的鼻涕,头上都插着一根草,像牲口一样任人挑拣,一个伶俐的男童只值米二斗或六分银子,女孩的价钱只有一半。人贩子趁机拣些长得像男孩的小女孩买了,带到通州装船运回南方去做“鼻烟壶”,就是女扮男装的雏妓,专在船上取悦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因其年幼,故名“鼻烟壶”,意即“只能嗅嗅”,又叫“不男不女船中娘”。
被买走的小孩都不哭也不闹,他们早就饿得失去了哭闹的力气,他们的父母也沉默无言,因为他们的嘴里塞满了刚刚用亲生骨肉换来的生米。杨希童抬头望向正传来叱骂声的宣武门外护军校场,守备百户正在催促兵丁登城准备夜巡,兵丁都半死不活地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百户狠狠一鞭子抽在一个兵的背上,他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百户转头去抽另一个兵,刚挨过抽的这个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街面儿上的行人还不多,拉死人的独轮车上盖着篾席,由北城兵马司的老杂役推着,吱吱呀呀地往城外走,死人青灰色的脚沾满了上冻的污泥,露在短一截的篾席外面。还有些尸体堆在胡同口,两三具摞在一起,用席子盖了,等着在天光大亮前运走。更多的难民蜷缩在胡同深处,不知是死是活。
而这时李秀成彻底合围京师,首先被包围的是北边的德胜门和安定门,西边的西直门和阜成门,内城的东边城门和外城各门是直到十七日下午才被大顺军包围的,并有骑兵在外城的近郊巡逻。从此,京城与外边的消息完全隔断。那些早早已经进入了城中的流民探子,早已经是用各种手段将其消息递出了城外。那些探子回禀的消息远比李秀成预计的还要清楚一些,甚至还绘出了一张颇为详细的地图,标明了几处重要的信息。
京师唾手可得,可李秀成心中是犹豫的,他并不觉得那高大城垣后的京师比家乡西安好多少。相反,他的家乡旱蝗连绵,颗粒无收,却赋税益重。千里赤地,饿殍遍野,却无人管领。而京师城中王孙公子前呼后拥,莺莺燕燕环绕其间。酒楼高院之中宾客往来推杯换盏,皆是歌舞升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到这些,李秀成便感到恶心。与高高在上的天子相比,做个西北王岂不是更快活些。
他更害怕的是,京师的高垣后会不会有更多像是卢象升,曹变蛟,孙传庭,周遇吉这样的疯子。让他从家乡带来的乡亲们损失惨重。
李秀成苦思着,这时一男子儒生打扮,看样貌五十来岁。身穿圆领大袖衫,头顶四方平定巾,面狭而长,身不满三尺,其形如鬼。右足跛,手拄拐杖,一瘸一拐的走来,来人正是闯军的军师宋献策,他通天文,解图谶,无所不知,闯军人称“宋孩儿”,便开口道:
“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速速攻城,教那皇帝老儿无所可遁!”
“他奶奶的!孤看这京师也不比咱大顺的西京强哪儿去!”李秀成开口,那嗓音粗哑雄浑,铿锵有力。
“今日若攻下京师,则是大王拯救天下苍生,明廷无道,横征暴敛,正所谓替天行道啊!”宋献策道
“诶!军师,孤率闯军北伐无道,所过之处,无不望锋而降,所挡之人,皆成齑粉,这不正是苍天有好生之德,使孤替天行道吗。今既至京师城下,军师休要再言!”李秀成道
宋献策无奈的摇了摇头,叹道:
“天象惨烈,日色无光啊!”
连连摆头离去。
宋献策走后,李秀成把投降的监军太监杜勋叫来,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那杜勋听完后,急忙回到自己帐中,取出三山帽戴上,又穿好蟒袍,骑一匹红鬃马向彰义门驰去。
李秀成如今尚不知道,这个巨大而肮脏的城市里充斥着乞丐、小偷、无赖、娼妓、手无缚鸡之力却鼻孔朝天满口大话的儒生和文官、大难临头还不自知的服妖和□□,根本没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
紫禁城宣政殿中,一班文武众臣齐聚殿下,左列的文臣头戴乌纱帽,身着不同补子的绯色官袍,动作轻漫。而右列的武臣则显得更加拘谨,不过,他们都是沉默的低着头,偌大的金殿里此时是可怕的死寂
“宁武、大同陷流贼之后,关、宁诸将可有消息,可有书札往京师发来?”
“朕上个月命天津巡抚检查直沽口水师配备,还派遣御史巡查山东、江苏布政司钱粮驿站配置,如今准备如何?”
“内阁首辅陈演,朕命你筹备驾临应天事宜,内阁究竟商定如何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
“一群误国之臣!朝廷以俸禄供给你们到底有何用!”
此刻皇极殿里,张新阳正躺在地板上,他已然彻底绝望,一众文武大臣围着他顿首痛哭。
忽然,殿门咯吱一声响了,从门外传出一阵芬芳的胭脂粉气息。
“宗庙陵寝在此,迁安往?天下兵马已应檄前来勤王,若能遏贼于京师,京师则可得保,纵京师难保,则必有南迁之计,届时一同南渡便是,并不急这一时!”一声温柔却坚韧的女子声音传来,懿安皇后蔡语嫣头顶龙凤珠翠冠、身着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缘襈裙、红褙子,下身着红裙、足踏红缎绣花鞋,腰佩玉花彩结绶、白玉云样玎珰,走了进来,玉佩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后面则是赵瑞颖和王丽圆两个女官,如今已俱穿着红色软甲,手拿雁翎刀护卫,看起来飒爽倜傥。
“给皇嫂请安。”张新阳踉跄地从地上站起,双手行礼道。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臣齐声道
蔡语嫣搀起地上的张新阳,与他一同走到龙椅旁。张新阳坐在龙椅上,蔡语嫣只在旁边站着,显得端庄优雅,后面的赵瑞颖和王丽圆将雁翎刀举起,作出护卫的动作,倒有种庄严肃穆之感。
“阶下的爷们儿今儿个都怎么了,诸位大多都是先帝年间既在朝中的,更有些从神宗年间就入仕为官。至今皇叔朝,已然是历经两三代君主的老臣,今日何故上下离心,贼未至却自乱阵脚起来呢。诸位不行含,那闯贼李秀成与高迎祥,奢崇明之辈比如何?不过一丘之貉罢,局势再险,与魏阉把持朝政时如何?与建奴入寇时如何?既然那样的灾祸都过来了,更何况今日呢?”
“今日之事,妾想到一百年前,英宗皇帝北狩,瓦剌也先趁机率奴入寇。亦是京师戒严,朝廷存亡之际。那时,朝廷上有个于谦,宫中又有个孙太后,今日谁是当年的于谦,谁又是当年的孙太后呢?”蔡语嫣以她那温柔大方的语气道
“可今非昔比,大明今日哪还有兵可用呢?”张新阳失落道
“京师有百万百姓,宫中有数千宫女太监,他们都是陛下无尽的兵源啊。待京师固守,闯贼疲憋之时,平西伯吴三麟率关宁军来援,至那时社禝可保,大明山河仍在!”蔡语嫣顿首而拜
蔡语嫣说:
“十几年来,我等一败再败,一退再退,所守之城寸土不保,所护之人无一幸存,锦州破则退宁远,宁远破则退山海,山海破则退京师,今京师再破,我退南京,苟活一两载,奴又叩城,我再南逃?”
这番话倒让张新阳心中燃起些希望来,于是又振作了起来。阶下班列的文武终于纷纷开口献出守城退敌之策。
这时,守彰义门的太监曹化淳匆忙来报,只见他跪下便道:
“闯贼遣原尚膳监掌印太监杜勋入城,说要与陛下议和,现已在殿门外。”
张新阳站起来踱步,廷下议论汹汹。思虑一阵儿后,张新阳便道:
“且带上来,听听闯贼是何打算”
曹化淳应下,即拍了拍手,殿外两个锦衣卫大汉将军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白容白皙的汉子五花大绑的押上殿来,那人便是杜勋。
还未及杜勋开口,张新阳便道:
“杜公公,朕去岁遣公公监李国贞将军,以防不测。原以为你已在朱仙镇殉国,于是不胜悲痛,令宫中塑木像为尔祭祀,不想你却叛国投敌,沦落与流寇伍!”众大臣谩骂纷纷
杜勋也没道什么,更不曾应张新阳的话,只是阴沉沉地开口道:
“李闯王人马强众,然闯王请陛下割西北一带为西北王,如诸皇亲封王,赐皇姓,再犒赏百万军银,即愿罢兵返西京,并为陛下出劲兵收复辽东驱剿建奴。”
言罢,朝臣再议论汹汹,张新阳听得也不免动心意了。
“陛下!该议和了!”大学士李邦华跪下道
“当年唐太宗有渭水之盟,汉高帝都有白登之围,如今一时权宜之计同流寇议和,仍不失先机啊!”左中允李明睿说
这时杜勋却跪下,竟恸哭起来道:
“陛下,奴才降贼实属无奈之举,今那闯贼鼠目寸光,只想返西京称王,图名逐利而已,然贼势众,此等条件再不应允,必使社禝与陛下同焚啊!”杜勋以头抢地,悲恸不已。
“朕……朕……”张新阳犹豫了起来
忽然赵瑞颖拔出雁翎刀,冲上去对准杜勋腹心正中一刀,杜勋血溅大殿,登时丧命。
“盗贼遍地,这几天少有一日不杀人的。”
“陛下既以决意固守,又何信此雌黄之言!”赵瑞颖擦着刀上的血冷冷的说。 张新阳按捺住即将伸出欲言又止的手,曹化淳立即使个眼神,两名锦衣卫就上前去将尸首拽了出去。
“陛下,若社禝有失,臣妾必与皇妹共殉大明,惟请陛下决心一战!”蔡语嫣登时跪下道
张新阳攥了攥拳,他终于决心死守。
“朕有皇嫂替朕分忧,好比周公辅佐成王啊!”
“传谕殿中监,殿内上酒!”他喊道
几个小奉御将一瓮太白春捧到殿上,张新阳率先走下丹陛,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到酒中。很快,六部文武大臣纷纷如是效仿,这是滴血盟誓。
将掺着血水的酒一饮而尽后,他仰起头来,此时的天空已是阴云密布,眼看一场瓢泼夏雨即将降临。朝会结束后,张新阳回到乾清宫里,身上的十二章纹的龙袍扫过丹陛,惊起缕缕尘埃。日光从蟠龙藻井的缝隙里漏下来,照耀在他的身上。
一个小奉御怯怯地走到殿口,隔着门槛高声道:“陛下,王艺璇王女郎求见。”张新阳缓缓抬起头来,道:“声音太小,我听不见,上前来。”
小奉御赶紧迈进几步,跪在御榻之前,道:“王女郎求见。”张新阳“嗯”了一声,却没任何动作,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小奉御不知自己脸上有什么,又不敢用袖子去揩,只好莫名其妙地跪在那儿。
过不多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在乾清宫外响起,还夹杂着玉佩摇曳的清脆声。一身方领大红补服马面裙的王艺璇一口气走到殿门口,手中端着精美的食盘,上面有黄绢一端罩之,盒盖上,用小曲柄黄伞一把,金铃数十,一路行来,金铃摇曳有声。王艺璇长得甜美优雅,眉眼如画,星眸微转,炯炯有神,目光像太阳般散发光芒,肌肤白皙细腻,杏眼增添灵气还带着些故事感,羽绒眉几分俏丽,狮子鼻,瓜子脸圆润流畅文静中又带了几分妩媚动人,俏丽中还有些青春气息,笔梁高挺,额头与苹果肌饱满,下颌线条流畅,清新脱俗又有几分冷艳,柔美与优雅并存,眉宇间忧郁的气质由让她具有清冷的气质,又有些内敛的意境美,看起来元气十足。这年她已经二十八,她是杨希童的贴身侍女,也是坤宁宫的管家婆,已经侍候了杨希童十七个年头。同时,她也是杨希童曾经在信王府时的帕交,既是因为两人曾经是师生关系,更是因为她们两人同是苏州人,两家之间仅仅隔着三条巷子。
王艺璇跪下对着张新阳深深一拜,接着用冷洁的声音开口道:“禀万岁,奴婢奉皇后之命为万岁奉茶!”
“呈上来吧!”张新阳立即开口
王艺璇将食盘缓缓奉上,温润的茶汤顺着咽喉滑下去,张新阳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从胸膛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四周很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一缕缥缈的幽香从镏金博山炉飘出,在空旷的殿中画出一道云流龙行的烟迹,先缭绕于铜鹤与平磨螺钿屏风之间,又流连于几重罗縠纱帘之上,俨然仙家景致。置身其间,很容易让人忘掉俗世的一切烦恼。
可张新阳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好转。
“朕与皇后为你拟下的位分和名分已经定好,这么多年,平时临幸你和皇后那么多次,皇后是朕的妻子,名实已定。你这么多年来连个名分也没有,真是委屈你了!”就在前天,王艺璇进献了一味叫作先天丹铅的丹药后,张新阳先后临幸了她和皇后十几次,内官监甚至不及造册,而这先天丹铅可不是什么道家仙丹,而是江淮间流行的一味媚药,其中有肉苁蓉、海马、淫羊藿等催情之物,像这种“温情”之物,必然是杨希童所谋,王艺璇也只是大胆的执行者,而王艺璇本人也能称得上允文允武,丹青书法、金石音律无一不精,营造、术数、格物、天文、地理一无不知,也爱好骑射田猎,加上她长袖善舞,与各色人等都来往甚密,在宫中颇有名士之名,众人都称他一声“王少”,她最厉害的莫过于曾经拜师武当黄药天师和江湖人称“北邪”的上官时为师,精通天下各类阴阳秘术,茅山奇招。
“皇后给你的名号是‘熹’,朕给你的位分是惠妃,你看如何?”张新阳问道
“谁稀罕你给的位分啊。”王艺璇笑道
“城中可还安定?守城之事可有把握?百官军民能否一心?”王艺璇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张新阳早有准备:“城中各处已安排了军铺守卫,百姓虽有惶恐,不致骚动;朕遴选各处衙署精锐,正在全城备战。只是……把握不足!”
王艺璇听到这里,微微思索,她走到张新阳身边,大大方方挽住张新阳胳膊,双眸闪动。
“如果事情不测,你有什么打算?”她弱弱的问,然后怯怯的把脸靠在张新阳的肩上。
“总得想办法逃出去,逃不走再自尽殉国!”张新阳语气坚定,目光专注,再无半点游移与彷徨。
“那皇后呢?”
“朕与皇后夫妻相爱,倘若不测,必与她一同殉国,皇后先行,朕再随即,你要随皇后前去。”
听到这里,王艺璇逐渐表情凝固起来
“你真是个傻逼,自己想死还要拉上别人,真是有病!”
张新阳低头不语,半天才开口说:“可是,这就是亡国!”
“朕也不愿夫妻同归于尽,朕的皇后,朕也心疼她!”张新阳就这样瘫躺在金砖上,无声地哭泣着,仿佛心里的悲恸憋到了极致,终于冲垮堤坝,一泻千里。
王艺璇思索一阵,终于缓缓开口:“我有个法子!”
“说!”张新阳瞬间有些神韵
“我在与北邪去湖湘修行时,曾经学到过一种茅山术的法子,这种法子叫作‘闭气之法’分为内外两用,外方用药石,让皇后维持气方绝之状;内方则是一种叫作极夜大醮的科仪,诚心祈禳,内外合用,能让皇后彻底变为极阴之体。”
“这极阴之体便是一世命即万世命,能让皇后死所成为极阴之所,生气不生不灭,如此,皇后便能以极阴之体万世不灭!”王艺璇道
“若用此法,岂不是皇后必死?”张新阳立即问
“皇后若是殉国,便可用这种方法锁住她的生气,皇后便以极阴之术操纵宫中,流民多是市井之徒,自然无法与皇后相抗,或许可以保全宫中也未知,为天下兵马勤王赢得时间!”王艺璇道
张新阳听到这里,在殿中来回踱步一阵,轻轻“嗯”了一声,王艺璇心中领会,她起身准备离开
“到了那时,皇后娘娘必然自尽殉国,我也要为主子自尽,决不活着受辱!”王艺璇说道
“若有不测,那就相见地下吧!”张新阳沉默下来。
这时杨希童进了果子巷,她才注意到她之前匆忙换上假的官服出宫时没有发现的变化——巷内有一半的人家都没有升起炊烟,也没有亮起灯火。这里居住的多是京城的平民百姓,南逃的可能性不大,住宅失去人烟的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主人死了。
她回到宫外的住处换了衣服,杨希童将半吊京钱交与房东老沈,请他割些猪肉来准备饭食。房东面有难色,拿了钱却站在门前踟躇不去,杨希童看出房东为难,便问他怎么了,房东说:
“大人离京两月有余,有所不知,今年入春以来,京师周边州县残破,物价腾贵,彘猪一口四两,米一石三两,圆麦一石二两五钱,小麦亦如之,大麦也要三四贯钱一石,大人食量颇大,饭食若办得不好,恐得罪了大人。”
杨希童正在思忖自己能筹多少钱来继续付清买房的钱,一听这粮价,心里倒大概有了个数,她给老沈添了五百钱,吩咐道:
“去办吧,记住,要见荤腥,再问问黍、豆的价钱。”
老沈喜形于色,答:
“小的去给大人办两只鸡回来,鸡不过一两百文一只,较割肉划算得多。”
杨希童扬扬手让他快去,她心里知道,老沈说的是实话,买鸡确实比割肉要划算些,但她也知道老沈没有说出口的小算盘,杀鸡时掏出的肠子、嗉囊子、胗子这些东西,破虏和把肚都不吃,可以让他和他的小女儿沾些久违的荤腥,若是割了肉,这等好事就未必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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