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着,对面那少将递过来一盘炙鱼道:“女官大人劳苦,奉上此珍馐给女官大人解酒用。”
我便回道:“将军也自珍重,横竖今日没有柑丝了。”
那人笑着不语。
我执箸吃了一口,好重的咸香味,酥脆中却自带一种微微甘苦,倒是与鱼味很相和。
搛了一块到掌膳盘内,掌膳尝了一口也连连点头。
上菜得老妪道:“贫家百姓,山珍海味吃不上,一点鲍鱼对我们已然是珍馐了,说起这鲍鱼,还是用豉汁,橘皮,芫荽汁泡了半日,又加了黄盐,胡麻油,慢慢烤了半日,大人吃不惯也是自然。
我赶紧道:“我吃着甚好,只是惊讶怪得吃着又似海鱼,原来是加了黄盐。”
又想贫苦百姓,哪里来上好的盐吃,自是贫家也自有贫家取好味的法子罢了。
张掌膳拉着老妪坐下问:“说来你我也算是同道,难得到此地,正想请教老人家可有去肉类荤腥的好法子?”
那老妪徐徐道:“常人或加橘皮生姜葱白花椒等后加以酢汁,或用米酒又或用豉汁泡等皆是常见的法子,若是没这些繁琐的劳什子,可将肉舂碎了加入盐巴,橘皮搅成泥巴状,然后取现成的竹木做成圆模子,将肉放至模子里做成肉饼,然后放进锅里加入荤油或者不拘什么油煎,这样做出来既新鲜又好吃。”
掌膳笑回:“光是听这肚子里的馋虫已经被勾出来了。”
我正盯着炙鱼上的黄盐出神,老妪来添茶,抬头接时,但见不远处一张清朗之容直盯着我,眼内似有晨星,只觉脸上愈加燥热,一时五内似有股子清气升腾。
暗想:“这酒蒙子除了好酒,莫非还是个好色的。”
便将杯中的酒赶紧一饮而尽,对着掌膳道:“大人,时辰不早了。”
张掌膳还意犹未尽,回去路上,我忍不住问谢泓和徐将军的渊源。
他徐徐道:“这徐大人,常年在北地征战,亲蚕礼前皇后娘娘却特地调他回来护卫,个中缘由少有人知,只知他和娘娘必定关系匪浅,尚食局既属后宫,我看往后多巴结巴结总没坏处。”
自从那日去庄子饮酒回了,两日内我和张掌膳将这酱苑上下都查了一番未见异样,天气愈近苦热,已经过了做酱的好时辰。
又值宫中祭祀火神,一应牲牢祭飨之物还得掌膳操持,于是一早便赶回去支应,我一人愁着不知道何处下手,只得望天兴叹。
伙计蝉子看不过去过来问:
“大人可还是是发愁这酱味之事?”
我问:“你可有什么法子吗?”
蝉子道:“说来这酱味变化,每隔十数年总有一遭,我们管事的说,酱味之变,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酱神发怒,对我等凡人小施惩戒治不敬之罪,往小了说就是有人故意做手脚要捞上一笔横财,若是前者,求神祷告即可,若是后者那就难了。”
我道:那你觉得此番是为何?
蝉儿笑道:“这还不简单,先求神,若无用,那必是后者了,小的听说,外头有一特灵验的庙,供奉酱神蔡邕,不如今日我们就去求他帮我们这一回,省得大人在这愁的眉毛都快挤到一块了。”
我正想着如何前去,谢泓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我的食经,眼睛倒是看肿了般。
“你小子,敢戏弄女官,我这就上报酱神把你收了去,好生生世世跟着他做个挑酱工。”
我这才恍悟,追着蝉子打了一圈,心下却犯了难,不由得叹气。
上前问谢大人:“你也看了半日的食经了,就没一点头绪吗?”
谢大人歪在柱子边,用书掸了掸青色窄袖袍衫:“怎么没有,你莫忘了眼下可只有一处还未看了。”
这时我才齐声:笨曲!
所谓笨曲,即为效力较弱的酒曲,因其效力微弱,所以适宜用于酱类缓慢发酵,酒曲即为造酒用也为制酱用。
宫中有专门供应御酒的造酒坊,免不得要跑一趟了。
三人一同到了酒坊,谢大人道:“曲类本就复杂且尤忌生人,每年因酒曲坏事的不计其数,白曲为上,黑曲便是霉坏了,用了有害人性命的危险。”
我边走接着道:大人说的极是,且和曲必须是童子,团曲之日除杂人勿近外,排布也要按照一定的方列,四周四个巷道加正中作五个曲人,又称作曲王,也就是曲神。”
说完看了眼蝉子笑道:“这可多亏了你教我。”
蝉子笑回:“大人不去拜酱神,跑这拜曲神,曲神能管我们做酱的闲事吗?”
酒坊人声喧沸,有的在挑酒糟,有的在蒸酒,一派热闹之景。
正说着,路上遇上两个小杂役挑着一筐酒曲经过。
谢大人上前命他们停了,还未打开,一股子臭味直冲脑门。
杂役道:“大人可要瞧这坏曲?”
我捂着鼻子打开捡了一块,果真表面如熏黑的炭一般。
蹲下细问:这曲是如何坏的?
小杂役应声道:“回大人,前些日子淋霪不断,许是开曲室的时候进了潮气,以至酒曲些许乌肠了。”
我心下小声嘀咕:“想来这些曲是没机会进到酱苑的。”
另一个杂役赶紧辩道:“大人们既从酱苑来,可不能混说,运去酱苑的笨曲都是掌事再三嘱咐要用最好的,每日还有尚食局的司酝姑姑来抽检,就算给小人们十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谢大人示意他们退下,杂役盖上盖子待要走又道:
“大人不要怪小的多嘴,再往前走就是曲室,刚用密泥封了的,外人还是少去的好,大人去不要紧,挨骂的是我们。”
我想着这小杂役还真是聒噪,往前走了两步,耳边传来雅乐声,蝉子边听边跟着读:
“谨以七月上辰,造作麦曲数千百饼,阡陌纵横,以辨疆界,须建立五王,各布封境.....
杀热火,以烈以猛,芳越熏椒,味超和鼎。”
谢大人道:“杀热火,以烈以猛,芳越熏椒,好词,好词,这可就是祝曲文了。”
我心中默念:曲之烈力,如同热火,酒香逾越芳草,花椒。
热火,冷水,脑中忽然想起担曲杂役的话来。
“蝉子,刚刚可是说了前日下了急雨。”
蝉子回:“大人,是淋霪之雨。”
这才忽地如醍醐灌顶。
我笑着道:“不拘是细雨还是烈雨,可能都要劳烦谢大人同我一道回趟尚食局了。
“不过回尚食局之前,还得回去取样东西。”
谢大人满脸不解:“何物?”
我故作思忖,低头笑道:
“盐。”
光禄寺掌醢署殿内,李司膳,张掌膳立在一侧,光禄寺丞谢寺丞则同我一块立着,正中央放了一小瓮,小块厚蒲席盖着,难为蝉子费了好大功夫搬了来。
我一脸如立针毡,倒是张掌膳满脸的喜色,想是终于不用再去乡下受那劳什子罪。
此情此景想着怕是糊弄也得糊弄过去。
趁着拭汗的功夫,宫人倒是识趣得端上一盏木制冰鉴,冷气氤氲,不多会就听见几声矫健的步子。
又见尚食大人穿的深绿团花宽袖对襟衫,内里配着绯色襦裙,高髻彩娥缤纷,北苑眉妆更显雍容万分,入了殿刚坐下。
便道:“难为你们等的久了,今夏炎热,快用些果子罢。”
宫人取了寒瓜分与众人,一口下去顿觉口舌生津。
“吃饱喝足,也该入正事。”
尚食笑言:“给了你们十日,如今不过七日就有了眉目,想是吉神暗里也相助我尚食局不成。”
张掌膳也回:“大人一向明德,莫说是吉神,便是八仙过海也得来相助。”
“中间这罐子为何物?我过会子还要到娘娘那一趟,快速速报来为好。”
我赶紧上前:“禀大人,这是酱苑的盐。”
说着打开,舀了一盘呈上。
尚食接过细细看了,笑意顿时冷了下来。
“依你之意,竟是盐的问题,可是我看这盐看着洁白似雪,并无异样,才刚夸了你,你别是糊弄本官罢。”
我赶忙伏地:“大人明鉴,还请大人细细一品,品完便知。”
张掌膳见状先用勺子蘸了少许,尝完眉头一紧,复又取了一勺递上前,回禀:
“请大人品鉴。”
说着宫人也蘸了少许分别递与李司膳等,谢大人也自取了勺尝了。
我这才吃了寒瓜解暑,心又揪作一团,冰火两重天不过如此,家姐常言,伴君如伴虎,我这还未伴君,已然与在猛虎身侧无异。
只敢斜眼撇了眼谢大人,他倒是一脸盈盈笑意,想来好歹同共事了几日,真是半点同情心没有。
尚食大人和李司膳尝完,惊呼:“这盐竟有苦味!”
才让我起身问:“你是如何发现的?”
我这才定下心来徐徐道:“大人看这盐虽洁白非常,想是皇宫进御的又岂会有差,但是小的听闻前段时日,下了一场淋霪之雨,所谓淋霪,或是急一阵缓一阵,或是连绵不断,况仲夏炎热,便是马路上马车疾驰而过,都是烟尘密布。”
“小的便想着,这雨水必然也是同洗尘水般,脏污不堪,小的又去了掌醢署查到那几日果真是运盐的日子,想必是脏污的水进入了盐中,使得好好的白盐竟成了黄卤,而小役也定是没当回事,只草草晒干便分发下来了。”
尚食对着谢大人一脸怒色:“制酱之盐,最忌黄盐,这黄卤水进入酱内,酱味焉能不坏,如此竟是你光禄寺的事故了。”
谢大人忙俯身:“此事虽是光禄寺之失,但小役们也是无心之失,我已经重重绑了他们,余下还请大人再处置。”
尚食冷笑:“如此,是杂役之失,你光禄寺一届寺丞,竟这么快脱身了,那我那几十缸坏酱倒是找谁说理去?”
谢大人只得讪笑:“尚食局和光禄寺本是同根,何必相煎太急,如今我已有了法子补救,大人何不再给小吏一个机会,况此次相助尚食局查清此事,光禄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人就饶了我一遭罢,改日必十倍奉还。”
我瞅了眼谢大人,暗想这书呆子老学究,如今也被逼的满嘴混说了。
顺势插嘴问道:“大人说有法子,这几车的盐巴,大人倒是有何法子,从何处调来不成?”
谢大人唇边现出一丝笑意:“何需调来,现成的洗干净便好。”
张掌膳此刻也插嘴道:“洗盐,却是如何洗?”
却见他平心静气的叫了宫人进来
“去取两小碗来!”
我见尚食大人似乎也是来了兴致,忙不迭同去外面掌酝署,寻了两大海酒碗。
谢大人一脸冷静持重,
“这既是盐,便可融于水。”说着便舀了一大勺盐放入酒碗内,又瞥了我大声道
添水。
我慢慢添,他慢慢搅动,等到快添满,盐已经全融进水里。
“如今水已经满出,还该怎么办?”
这会不让我添水了。
只自己一个劲添盐搅动,弄得满堂的人一阵诧异,尚食大人也起身来看
问:“这是作甚?”
谢大人笑着不语,只一个劲的添加盐搅动,让盐融化进水里,一会功夫又填进去了不少,不知道搅了多少回,磨的尚食大人都快没了性子。
“还有多会,一会子本官还要赶回尚食局侍候娘娘。”
谢大人爽朗一笑:“这就得了。”
说着停了手,不多会,方见到水流停止,碗里竟冒出一簇洁白如玉的盐尖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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