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掌膳便备了一架马车朝着京郊酱苑去,临行前我去司药司辞别姐姐,特寻了一本崔浩的《食经》带着,一路便一面翻着书,一面闲聊宫中趣闻,张掌膳禁不住困了靠着车里小憩,我见她姿容端庄,不过三十出头,行事妥帖至此才登上八品掌膳之位,感叹自身行事还不及她半分,何时才能谋得一官半职。
暗自神伤了才一会,听到车辙猛地咯吱一声停在原地,张掌膳也惊醒,问车夫发生了何事。
车夫道:“不知哪个贼子刚刚行过,惊了我的小马驹”。
原来是刚过去个骑快马的,小马驹恐是头遭做工,吓得蹄子直打战,我们只得下了车,取些干草和水给车夫喂马。
不一会,前面一匹马调转回头。
下了马道:“真是对不住,可否妨事。
张掌膳惊声:“这不是那个酒蒙子吗。”
我收好书,那日并未细细看他模样,只记得依稀是个有书生气的男子,今日正经穿了戎装戴了兜鍪,倒是个正经将军。
张掌膳既认出了上前道:“我二人因公要到酱苑一趟,不想叨扰了将军,马驹只是受惊安抚一会便无碍,将军若有药事可自便。”
我在后面站着,心想撞上这醉汉总没好事,那人将马系在一旁树上,只盯了我一眼。
又道:“不过是去军中,无甚紧要事,戎马之人马背上的事总归比你们闺阁女子略懂些。
让我瞧瞧,说着上前轻抚几下马驹又拍了几下马背。
我见小马驹子眼神还是呆呆的,被拍了几下都不叫唤。
他回过头道: “它今日受了惊,强要它上路恐不安全,眼下天快黑了,不若用小将的马如何。”
掌膳起初觉得不妥,又担心误事,只好应道:“如此就劳烦将军了。”
随即换了马辔让那车夫自己牵回去。
天色渐暗,不多会圆月初现映照幽幽草影随风轻摆,我便点了灯笼递出去照路。
那人看着如此幽静之景,忽然道:“杜工所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便是今日之景。
张掌膳笑说:“将军雅致,但小妇更喜后面一句。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看似孤寂实则透着自在。”
我只闷着未发一言,似乎觉得路上太过寡趣,那人没头脑的来了一句:
“姑娘爱吃?”
我料是看到我看的食经,便断言我是食饕不成,正想一驳。
掌膳笑回:“我二人因公去京郊酱苑,这丫头看书是正经要学制酱呢”
是我唐突了,对不住,不过前日还要多谢姑娘。
我想着果真认出了我,信口道:““无妨,不过将军既不善饮酒,以后应当少喝才是。”
说完又自觉所言有失,想着正是那日之事,这群人才看中我行事,一时又不知该喜该忧。
见月影下的那人顿了顿才道: “小将必当谨遵女官大人教诲。”
及至亥时到了酱苑,我忙着搬细软,张掌膳还在留那人用饭,那人道:“军中还有要事,还须赶回去处理,况毕竟有女眷,多有不便。”
张掌膳留不住,只得让他自去。
次日起个大早,我先在几处伙计处打听制酱的步骤,又将酱苑里外大致转了一遍对各处所在都有了了解,,不多会来了个光禄寺的谢泓谢主簿说要协同查案,三人一同用早饭时。
张掌膳问我:“里外可都摸清了,有不明之处但可以问谢大人。”
谢泓道:“非也,非也,此次酱味之变虽非同小可,我前来仅为辅佐凡事还是得仰仗二位。”
我瞅着这谢大人言语不羁,倒也不觉得十分拘谨,便问道:
“大人,先前我读食经,制酱除了,乌豆,黄蒸,白盐,曲末,草橘,这曲末是为消化豆子成酱,黄蒸增酱色泽,白盐使其不腐,这草橘却为何故。”
谢大人笑道:“既为草橘,那便是草,自然取草色芬芳,这乌豆生来为油腻之物,加了曲末黄蒸发酵后更是醇厚,加些草进去便增加了草味,就同眼前的肉羹些许油腻,配上这橘皮就清爽许多。”
我点了点头小啜了口稀粥:“小的搁家时听闻酿酒的人家常要去河边拔辣蓼草,也说是做酒用,这可也是一个道理?”
谢大人放下肉羹挺直了身板:“是又不是,这辣蓼是加在酒曲中取其辣味制曲不可或缺,和草味增色不同,一个无不可,一个无也可,不过你能想到这一层也算是孺子可教了。”
我心下暗笑:“孺子可教,也不增我几岁,何来孺子。”
用好饭已经日出三竿,掌膳说:“早起我已特地去库房检查了新进的豆子,都是今年的新茬。”
谢大人又说:“新茬固然好,岂不知陈豆作出的酱更香呢,今日我们何不用这些现成的材料先做出一缸子放着试试味?”
伙计一听要作酱,一会便将一应材料备齐了,只等开干。
说着谢泓携着众人齐去,特挑了最好的一个瓮里外洗净晾干,事先蒸过舂过皮的豆子也都凉透,老师傅分别将豆黄,白盐,曲末按比例放入豆中搅匀后齐倒入翁中,直到满了后,盖上口拿泥将翁口边都封实。
谢泓一脸得意道:“如此只需再等上十来天,成熟后放黄蒸,放完黄蒸后再晒足一月酱便成熟了。
忙完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张掌膳拉了我悄声道:“一会子你便去黄蒸处看看。”我指了谢泓问要不要叫他同去。
张掌膳小声嘀咕:“早听闻光禄寺事少人多,一应皆是求酒足饭饱之徒,占着茅坑不屙屎之辈,今日我可算领教了,巴巴的要做酱磨洋工,等做完黄花菜都凉了,尚食大人只给了我们十日准限,交不好差,别说你晋升无望,便是我职位也难保,我看这厮像是存心拖延时日,必是有妖。”
说着又叮嘱我一番,我便借口解手,叫上一个叫蝉子的伙计去后院。
蝉子说:“这木架上摊着得麦碎粒,用荻草盖严实,成熟后麦碎上长出黄色的菌衣,便是黄蒸,也被称作酱曲。
我欲开门直进,蝉子慌忙拽住我:“大人不可进,这说来也怪,这酱曲像是识得人的,外人若进去,一屋子的曲若坏了,便也制不成酱了。”
还有这种事?
吓得我赶紧退回来,蝉子又道:“掌事还说,怀娠的妇人更是一步不得靠近酱缸,前日晒酱处有个伙计家里刚添了小子,他回去帮忙了照应几日,管事都不准他再入这园子,说是这是几辈制酱人口耳相传下来得,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照着办就行。”
我只得在门前,让伙计进去取了些放袋子装好,看着麦碎上一层黄衣,虽是看着丑陋,
不禁感慨:“世人汲汲于名利,只知时刻要动,一刻停不得,不知有的时候静下来也是可贵,如同这黄蒸,只一谓静处便能做出好酱,若是为人所扰,反而坏事。”
蝉子道:“我们没苏女官惯会说这许多道理,只知道凡事因利势导,它若要静,便给个静处罢。”
我笑了笑:说的也是。又问:“笨曲在何处?”
蝉子道:“笨曲和造酒得笨曲本是一物,即可发酵酒,也可发酵酱,并没有单独为酱所制,说起这笨曲和酱曲是有些相似的,也是麦子作成,过程更是复杂,制曲时莫说苏女官,就是我等也不得擅入,唯恐冲撞曲神。”
我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笨曲既可造酒,若是酒无问题,酱自然也无事。
待到晚间,掌膳说本来想看看外头的酱缸,有无混入什么鸟屎之类,看到酱苑周围的树都被砍得一颗不剩,别说是鸟屎,鸟都不往这飞。
思来想去,还未找到一丝破绽,可这几十大缸酱,总不至于无迹可寻,我心里闷闷的,饭都吃不下几口,饭往嘴里喂,神思不知飞往何处,谢泓也不说话,埋头苦吃。
蝉子进来打断道:“隔壁庄上的里保刚添了小子,特驾了车来带管事去吃酒呢。”
说的谢泓眼睛一亮。
不想管事只说有贵客不便去,蝉子苦着脸央求:“难得几位都是宫中来的,也操劳了整日,何不带去松快松快呢。”
管事道:“你个猴崽子想吃酒就直说自己想吃,话锋偏要带上别人,既如此,你就带贵客也去长长乡野的见识,我一把老骨头且不去受这熬煎了。”
谢寺丞来了兴致:““有好酒岂有不喝之理?”便看着张掌膳,张掌膳又看了眼我。
我赶紧回:“去或不去都行,去没准有新发现呢?”
说来我心中正闷得很,正缺个机会发散。
说着就乘着庄上人赶来的马车三人同往,掌膳道:“说好只顽半个时辰便回。”
这路程不过一二里远,半个时辰足够了,赶车的乡人说:“庄上这几年多受酱苑的照拂,肩挑杂工也都是就近找,提供了不少营生,且酱苑一年消耗也多,有些豆渣赏给庄上,或是给穷苦人家用来腌成酱菜,还多了项吃食。”
我心想皇家无用的酱渣,到了百姓这便是充饥之物,乡人觉得自己失言,急得打嘴。
张掌膳笑说:“我哪有闲心管你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尚食局只管作出好酱呈上,其余豆渣类,或是喂马还是给人,都与我无关。”
我想着张掌膳故意说此揶揄之语让那乡人放下防备,便也不再多言。
至席间,虽是席面简陋,菜蔬乏味,倒是上了几盏好米酒,掌膳吃了不少,见我迟迟不饮,便道:“吃几盅无妨,不耽误正事即可。”
我便斗胆喝了,乡下酒性浓烈几盅下去觉得两脸一阵滚烫,眼神迷蒙间瞥见席面对过一好熟的影子。
那影子拿着酒杯颔首:“我与大人们还真是有缘,不过一日就又见着了。”
顿时酒醒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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