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是从梦里来的。
北霖国都城,鸿胪寺驿馆内,南靖三皇子还在熟睡。
三皇子是南靖夺嫡之争里,最有希望的那一位。
而这次,他以探望质子皇弟的名义私自出使北霖,实际上为的是北霖皇帝的胞妹,倾城长公主。
若他能和倾城公主联姻,就意味着获得了北霖国的支持,那么南靖太子之位便如探囊取物。
站队很重要,北霖没有理由拒绝他这个强有力的未来盟友。
因此,他睡得很香。
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下雨了。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成银线,顾清澄蹲在鸿胪寺驿馆的飞檐上,和夜色融为一体。
她注视着三皇子门外侍女的昏暗灯笼,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的星宿纹路。
这是七杀剑的标记,也是她与皇帝兄长相互扶持的契约。
这些年,一名神秘的刺客在北霖横空出世,手法是一剑封喉,从无败绩。
未曾有人窥其真容,只有人在死前,瞥见过剑柄上七杀星的纹路,濒死留下二字血书,七杀。
从此,人们便唤这个神秘刺客为七杀。
但旁人不知,北霖第一刺客七杀,便是倾城公主。
——“杀了他,倾城便回宫待嫁吧。”
三日前,北霖御书房内,少年帝王将一叠密报推到她面前,密报里是南靖三皇子勾结北霖世家的铁证。
顾清澄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南靖三皇子若死在北霖,南靖必乱,而皇帝,要的就是这份乱。
乱世才能出英雄。
对于兄长的决策,她从不多问。
十年前内廷大火,是皇兄将她护在怀里,她才侥幸捡得一条命,长成北霖的倾城公主,此后少年帝王登基,她甘愿做暗处最快的刀,为兄长荡平掌权的路。
七年蛰伏,曾经娇贵的公主,手上早已沾满鲜血。
“最后一次了。”她对着雨幕喃喃。
剑刃无声出鞘。
她潜入室内,三皇子依旧睡得很香。
然而,意外发生了。
三皇子醒了。
他在黑夜里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七杀。
“终于来了吗。”
三皇子没有惊慌大叫,反倒看起来一直在等她。
“七杀啊……好漂亮的剑。”
“你猜……咳咳,他会不会舍得放过这把宝剑?”
顾清澄的秀眉微微蹙起。
“他”是谁?
三皇子露出了讥诮的笑,他在赌她开口。
只要她开口,他就能用秘密摧毁她。
四下寂静,只剩檐角的风铃在雨声里颤抖。
顾清澄看着他,也笑了。
猎物求生的手段有很多种,逃亡、反抗、伪装。
但顶尖的猎人只会切开猎物的喉咙。
七杀剑出。
窗内寒光掠过,血珠溅上棋盘——那是三皇子反复推敲过的,与北霖皇帝对弈时,输掉的残局。
皇帝最爱下棋。
此时,御书房里,少年帝王正在和白衣公子对弈。
白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名义上探望的、南靖自小养在北霖的质子,江步月。
“质子这一去,南靖的棋局可要热闹了。”皇帝笑着将黑子推入绝境,指间的玉扳指映着烛光,在江步月的眼里明灭。
江步月垂眸:“陛下连退三步,送臣入局,这般厚礼,步月惶恐。”
“回南靖去,就是太子了。”皇帝只是拂手,示意江步月把黑子收入囊中。
“三哥他……”江步月低头收子,言语里带了些叹息,“毕竟是步月的手足。”
皇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一个眼神,一次对弈,南靖三皇子的命运,好像已经尘埃落定。
许久,皇帝放下了手中棋子,淡淡道:
“朕知道,你仰慕倾城已久。”
江步月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
惊雷骤起。
染血的棋子落了一地,鸿胪寺驿馆灯火通明。
“三殿下殁了,是七杀,追!”南靖的鹰卫一声令下,倾巢而出。
顾清澄回头,望向身后乱作一团的驿馆,目光沉静如水。
她不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她是在和自己的刺客身份道别。
直到她的瞳孔里,降临了一场计划之外的箭雨。
第一箭,擦破她的左肩。
好快的箭。
不愧是南靖的高手,她想。
少女的身形,在下一个千分之一秒,灵动了起来。
如果她来得及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箭头泛着蓝光。
只是来不及,她手中的七杀剑织出了绵密的剑网,堪堪护住了周身。此地宜走不宜留,她向上京最繁华的街坊退去。
“三殿下殁了!”
雷雨夜杀人,南渊三皇子的死讯,随着一声惊呼,恐惧随着雨点落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大雨浇不灭街坊们的低语,人人提七杀而色变,有孩子的藏孩子,有宝贝的埋宝贝,一扇扇撑起的门窗如深巷杏花,被暴雨打落后鳞次栉比地衰败收拢,只是须臾,街坊里门窗紧闭。
但她比须臾更快。
顾清澄翻身进胭脂铺的时候,肩上的箭伤沁出鲜血,浸湿了她的夜行衣。
“公、公主?”胭脂店主人赵三娘举着烛台颤声过来——她是皇帝为七杀布下的暗线之一。
“换衣服。”顾清澄随手将七杀剑拍在妆奁上,“明日送孤回宫。”
“公主受伤了。”赵三娘低头为她更衣,神情带着淡漠的虔诚。
赵三娘是死士,她的使命就是代替公主死去。
窗外追杀声起,顾清澄从屏风后走出来,烛影摇红,她只对镜描眉。
赵三娘低眉顺眼,双手捧七杀剑高高举过头顶,轻声退下。
“孤没允许你碰它。”
镜前的少女转过身来,花黄云鬓,胭脂绛唇,已是胭脂店主人的模样。
两个相似的人相对而立,气氛变得诡异莫测。
撕破这层诡异的,是七杀剑的剑光。
少女动了。
剑风落下,梳妆台劈成两半,顾清澄的头发有些散乱,但已站在院边的层叠纱帘下,不动声色地压抑住心底的波澜。
她的速度,变慢了。
赵三娘一击不成,再持剑逼近,七杀剑在手,她也能是七杀!
她的神色不再是死士的麻木不仁,脸上的虔诚彻底裂开,露出几分狠戾。
剑光暴起!
赵三娘越来越快,顾清澄越来越慢。
蜡烛被烈烈剑风吹灭,终于,七杀剑从顾清澄的左肩穿透。
新伤旧伤加在一起,顾清澄的脸色发白,鲜血顺着剑刃流出蜿蜒的纹路。
死士闻到了主人的血腥气,赵三娘的眼睛亮起了贪婪的光。
顾清澄低头,她第一次以猎物的角度,倒着看七杀剑柄上的星宿纹路,竟然觉得有些新奇。
这是七杀和七杀剑真正意义上的血肉融合,但鲜血带走生机,顾清澄感觉站不稳,靠着墙慢慢地瘫软下来。
赵三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切都要结束了。
拔剑割喉还是下刺穿心,赵三娘在想这个问题。
顾清澄在等她想这个问题,于是伸出了左手,握住了左肩上的剑刃。
赵三娘突然感觉很烦,她讨厌垂死之人的不安分。
她决定快速了结,准备拔出七杀剑,学着七杀的样子,一剑封喉。
然而七杀剑纹丝不动,顾清澄的左手紧紧握住剑刃,鲜血不断地流下,漆黑的眼睛里闪耀起危险的光芒。
赵三娘更烦躁了,这是死士对主人掌控天然的不安,她不想拔剑封喉了,只想要顾清澄赶紧死,于是她用力下刺,果然顾清澄还是死死地不松手。
垂死挣扎。
赵三娘不再犹豫,蓄尽全身力量,给出了致命一刺,她才是执剑者,她不能丧失主动权。
这一刺,她成功了,顾清澄的手吃痛松开。
在这同一刹那,顾清澄的身体也快速地再次下滑,以一个始终和左肩的剑保持垂直的角度,卸掉了这全力一刺向下的力。
剩下的力,让七杀剑穿过她的左肩,钉在了墙上。
剑刃入墙发生震荡,赵三娘虎口一麻,身体受惯性向前倾倒。
而这一震一倒,顾清澄的右手已经重新握住了七杀剑柄,将七杀剑从左肩拔出,剑身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光。
鲜血从弧光里涌出。
这是赵三娘的血,一剑封喉。
明明只差一步了……
“为什么,你明明中了‘天不许’!”赵三娘的喉咙断裂,她挣扎着地挤出这个问题,她从未如此不甘心。
“‘天不许’,你是南靖的人?”
顾清澄起身,并不看她,她认真地洗净双手,把肩上的伤口包好,打开赵三娘的衣柜,换了一身没有被血染过的裙装,举止投足间都带着公主的优雅。
“为什么……”赵三娘意识已经模糊,只沙哑着重复这一句话。
顾清澄蹲下来,把七杀剑放进她的手里,轻声道:
“你家三殿下应该没告诉你,你是第七个自以为能取代七杀的蠢货。”
猎物求生的手段有很多种,逃亡、反抗、伪装。
顶尖的猎人往往会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然后切开真正猎物的喉咙。
赵三娘终于完成了她的使命,作为死士,在死的时候扮成七杀,代替公主死去。
外面仍在搜寻七杀,顾清澄要赶紧脱身回宫。
以胭脂铺主人赵三娘的身份。
笃,笃,笃。
顾清澄忙着给赵三娘乔装善后的时候,胭脂铺外的街巷里,传来马蹄声。
是南靖质子江步月的马车。
他敢深夜离宫独行,是知道七杀要杀的,另有其人。
而此时的他,坐在马车里,两枚棋子在他的手心里磋磨。
一枚,是三哥,还有一枚,是……公主。
他早就没了在北霖皇帝面前优柔寡断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目光。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夏夜照样闷热,燥热的马匹路过胭脂铺子,马蹄在潮湿的石板上摩擦,蒸腾出轻微的水汽。
“地都快干了,他娘的也太热了。”车夫自言自语道。
话音未落,一支火箭朝着胭脂铺的方向破空而来,马儿受惊扬蹄。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箭,第三箭。
“殿下小心!”车夫惊呼驭马。
马儿一震,江步月没有坐稳,手里一抖,一枚黑子从指间滑落,落入车外,不见踪迹。
胭脂铺里层层叠叠的纱帘,瞬间燃起了腾腾火光。
好大的火。
顾清澄愣住了。
被七杀剑贯穿左肩的时候她并不害怕,但火光燃起的时候,她竟呆呆地站在原地,失去了所有动作,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火越烧越大,丝绸和橡木燃烧的的烟灰弥漫双眼,洞穿了她的意识。
好熟悉啊,在火光中,她好像被一个日思夜想的臂膀温柔地抱住了。
她不想挣脱。
火越来越大,烧到了她和赵三娘的尸体顶上的木梁,木梁吱呀作响,剧烈火光想要吞噬一切。
火舌爬上了赵三娘的尸体,蔓延到了手中的七杀剑上。
七杀剑柄上的黑色星宿纹路,在大火的照耀下,突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七杀星亮了。
剑柄上闪耀的紫薇十四星里,七杀星的光华如火山喷发,吞噬了所有的光源,凝成一把利剑刺进顾清澄的识海。
七杀照命,破军随行,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快跑!
房梁被火烧断,在砸向顾清澄之前,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冲破了大火的重围。
是七杀救了她。
她却不能再回头。
顾清澄惨叫着,向门外扑出来。
有辆马车路过。
顾清澄扑出来的时候,脚底踩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光滑圆石子,她一个没稳住,向马车扑去。
“救命啊!”
这真在她的意料之外,所以救命也显得真情实意。
云鬓花黄的胭脂铺主人,满脸黑灰地摔向马车。
在她的嘴和车辕亲密接触之时,马车里伸出了一双手。
居然是他。
女人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紧紧地抓住了他。
给江步月抓得一愣。
抓住救命稻草的女人很快就瘫软下来,娇躯绵软,江步月轻轻一拽,就把她拽上了车。
“黄涛,驾马。”江步月对车夫喝道。
熊熊大火边,一匹马车冲了出来,胭脂铺主人的半个身子还在外面,裙尾在火光里如曼珠沙华般绽放,她表面上惊叫着,看着江步月的霜色衣袂里摇曳的双鱼香囊,心事却渐渐碾入车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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