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燃尽了精气神儿,慕青很快又陷入沉睡中。
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像是坠入迷雾中,她开始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在雾里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向前走。
走着走着,她听到了很清脆悦耳的笑声。
此时大雾散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处在皇宫里。
哥哥穿着玄色的骑射服,从外面快步稳稳的走进来,手臂上挽着弓,独属于少年人的生机宣泄而出。
慕青这时一愣,低头才发现,自己手脚都变得小小的。
她扒着铜镜一看,赫然是自己七八岁时的模样。
“青青,阿寒,来用膳了!”
慕青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震,僵硬在那里,只有心跳如擂鼓一般,在胸腔里剧烈震动。
她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道声音了?久到她自己都要忘记了。
周慕寒小心翼翼放下那把弓,大步走到宫女端着的铜盆前洗手,边洗边扭头看向慕青。
“青青?”
“哦,来了来了!”
慕青不及多想,小跑着坐到餐桌前,看宫女排成队,捧着食盒走过来。
桌子上很快布满了菜肴,从小厨房送来,还散着殷殷的热气。
坐在主位上,身着华丽的女人用勺子盛了一碗汤,放到慕青面前,“小心烫!”
慕青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仔细看,可是女人的面容似乎蒙了一层雾气,怎么看都看不清。
慕青委屈极了,小嘴一撇,软软道:“阿娘!”
*
那碗汤突然被人扬起,落在地上。
慕青被吓到,下意识后退一步,再抬头,发现在这瞬间,画面已经转换了。
她周身的场景都变了,不是在皇后的长阳宫中。
而是,在勤政殿!
勤政殿!
慕青心神俱裂。
雾气终于散去,她看到了软软倒在地上的女人。
她蜷缩着身子,如一朵枯死惨败的花苞。
金丝绣线凤袍变得暗淡无光,耷拉了一地,满头珠翠散落。
慕青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皮肤白皙,眉如柳叶,如樱桃般艳丽的唇,如墨的发。
她向慕青伸着手,似乎用了最后的力气,颤抖着说:“快走!快走!”
“阿寒,照顾好妹妹。”
慕青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雾似乎又起,迷迷蒙蒙的看不见。
脚步声却格外清晰。
慕青应该跑走了,越离越远。但很奇怪,她的意识似乎还留在这里,她看见阿娘吐出一大口血,唇边还在喃喃自语。
慕青凑近了去听。
“江南,回江南。”
*
迷雾越发浓重,慕青觉得喘不上来气。
她努力想逃离,却发现她动不了,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移动不了一个手指。
“公主!公主!”
有人急迫的摇晃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公主醒醒。”
好沉重!慕青费力的睁开眼睛。
天已经大亮。
一般来说,人醒后,很快会忘记睡时做的梦,忘到一干二净,不留下丝毫痕迹。
慕青拼命回想梦中的细节,一点点把这场梦拼凑完整。
她当年并没有去过勤政殿,梦中所见,也不过是幻境。
可这梦又不是凭空来的,慕青虽然没有去过勤政殿,可却能根据那件事儿露出的蛛丝马迹一点点拼凑出。
慕青盯着床顶的帷幔,青色的帷幔透明如纱,是江南进贡的最好的软烟罗。
“江南……”
她何时听过“江南”二字呢?
*
慕青这场病来得毫无预兆,按照风寒治了几日,毫无起色,反而愈演愈烈。
周慕寒盛怒,令太医院几番会诊。
院正是兄妹二人的亲信,这会儿却也满头大汗跪在堂下,不敢说一句话。
周慕寒站在案前,一手拍在案上,忍住怒气:“还不直言?”
院正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他稳住心神,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公主之疾来势汹汹,并非全由偶染风寒所致。”
……
苏莺儿赶来时,见周慕寒一脸颓废的坐在案前,不言不语。
见她来了,周慕寒似乎终于等到可倾诉之人,抓住他的手,似乎喃喃自语道:
“太医说慕青这些年来所费过多,心力交瘁,神伤太过,伤及根本了。”
“她在西苍过得太苦了,不仅耗尽了心神,还留下心病。”
“这番拔掉了卫连城在京中的爪牙,一下子松懈下来,原本积劳积病,再压不住了。”
周慕寒说话的声音渐弱。
苏莺儿入宫几年,第一次见这个帝王这样低声下气的颓废,支撑着他的那股精气神一下子就没了。
她见过周慕寒许多不同的模样。
面对太后的游刃有余,面对朝臣的据理力争,提拔士人时的意气风发。
亦或是,他执意同西苍决战时的魄力,不顾朝臣反对接回慕青时的坚毅。
周慕寒是一个好皇帝,尽职尽责,无可挑剔。
但他同样也在天下和亲人的夹缝中苦苦挣扎。
苏莺儿理解,同情,欣赏,心悦于他。
但于他的困境,却无可奈何。
过了许久,案前的蜡烛都要燃尽了。
周慕寒抬起头,看向苏莺儿:“你之前说的对。”
“青青回来后的行事,恣性妄为,做事不考虑后果,也没给自己想过退路。”
“因为她根本没想过以后。”
苏莺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是她的亲兄长,也是她的退路。”
她继续斟酌着说:“而且我觉得青青这一病未必全是坏事。”
“积劳积病,堵不如疏。倘若一直不能发泄出来,才会难以挽回。”
“如果青青这次坚持过去,今后慢慢恢复元气,其实反倒对身体有好处。”
“当真?”
对着周慕寒的追问,苏莺儿确认的点点头。
*
公主府里只有慕青一个主人,她一病,府中便没有了主事之人。晏秋只好吩咐闭门谢客,往来应酬一律不见。
幸好公主府的各项重要事宜本来也都经过晏秋,他倒也应付的来。
短短几日的功夫,慕青迅速消瘦下去。
太医说是偶染风寒引发的病症,可这几日早已不发热了,身子却十分虚弱,吃不下饭。
午后慕青强撑着喝了几口粥,却又全吐了出来。
瑞儿低着头眼睛红红的。
有些话太医不敢明说,慕青自己心里却清楚,这几年她的身体早就熬垮了,强撑着回到京中,如今事了,她就如秋后的花儿,迅速枯竭了。
她不喜欢权利的纷争,却被逼着一步三算,因此时常有心力耗尽之感,如今的模样,也算是结局。
慕青看着窗外,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没有抱刀,站姿挺拔。
只是,可惜了晏秋。
自己若是走了,他又要何去何从?
“公主,该喝药了。”晏秋走进来。
汤药独有的苦涩味道扑面而来,很快氤氲了整间屋子。
慕青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什么血色。饶是如此,她依然倔强的转过头,表示抗拒。
初始几日,慕青还算乖乖的喝药,奈何实在太苦了。
她不想喝了。
晏秋捻了一个酸甜的杏脯,“先吃一个?”
慕青摇摇头,刚刚呕吐的滋味还在,喉咙烧得难受,平素喜欢的果脯这会儿也完全吃不下。
“好,不吃就不吃。”
晏秋看着一整碗乌黑的药,再想想方才慕青俯在床边呕吐的模样,不再勉强。
锦被有些乱了,晏秋替她压了压,无意间碰触到慕青的手腕。
初夏的天气,已经足够暖和,慕青手腕却凉沁沁的一片。
晏秋给她掖好被角,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
李太医,也是太医院的院正,这会儿正愁眉苦脸的待在公主府里,大气儿都不敢出。
苏莺儿坐在主位,冷冷瞧着他们。
晏秋就在一片僵持的氛围中走进来。
他一进来,苏莺儿问了句“如何?”
见晏秋摇摇头,苏莺儿刚刚亮了一瞬的眼眸,又瞬间黯淡下去。
晏秋望着几个不敢抬头的太医,冷声道:“公主风寒已经褪去,如今又用了几日药,却不见好转。敢问太医,给公主用的是什么药?”
晏秋不同于太医们见过的达官贵人们,说他是从尸山火海中杀出来的也不为过。
身上带着一股肃杀的气息,令人不敢直面。
院正鼓起勇气,低声道:“如今给公主用的还是祛寒的药,辅以补血延气的药材。”
“什么!”苏莺儿大惊,“为何还在用祛寒症的药?”
晏秋声音寒凉如冰:“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敢真正用药,只往风寒上治,但求无过!”
于太医而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一条护身准则,保住自己的脑袋和家人性命是最主要的。
李太医满头的冷汗涔涔就落了下来,在苏莺儿锋利的目光下更是无所遁形。
他“扑通”一声跪下:“老臣知罪!”
苏莺儿震怒,李太医在宫中多年,又深得周慕寒兄妹二人的信任,她本以为是个可靠之人,却没想到竟然为了这样可笑的原因延误慕青的病情。
“李太医,你还有什么辩解的?”苏莺儿沉声说。
李太医知道自己狡辩不得,况且自己本也心中有愧,也就不再隐藏,老老实实的认了错。
“皇后娘娘,老臣知错了!”
他头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公主的病情来势凶猛,若想遏制,需用重药。”
接下来的话他不说,苏莺儿也知道了。
这药份量不易把握,或轻或重,稍有不慎,都可能加重慕青的病情。
到时罪责落在了太医的身上,与其这般,还不如用个无功无过的方子,即使拖着病情,也落不了责罚。
苏莺儿长叹一声:“李太医,你不仅辜负了公主对你的信任,还丢了为医者的初衷。”
李太医年逾五旬,听到这话,满面羞愧不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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