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越过脚下重重尸骸,最终站定在沈周容跟前。
幼时家国被灭,整个天蒙被灭于大火之中,母亲推他出去那一刻,他怕极了。
后来得人收留,寄人篱下十余载,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有任何归属。
而此刻,他的心格外的安定。
他想,他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选择了沈周容。
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沈周容坐在石头前,遥遥见林砚之没受什么重伤,牵念的心放下不少。
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不惧脚下尸骸和殷红,觉得他胆子还可以,不怕这些,才有留在她身边的资格。
可走的近了,却发现这人好像傻了。
一动不动,站在自己跟前,只一个劲看着自己傻笑。
像记忆里,被怪老头饿了好多天的自己,看到又香又大,还冒着热气的大包子时自己的表情。
于是转头看向身边一起过来的长青,用眼神问怎么了。
长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不妨碍她觉得自己的主子被觊觎了。
觊觎就觊觎呗,她家主子这么优秀,天底下觊觎她家主子的人多了去了,不对她家主子构成伤害就成。
于是一巴掌拍向林砚之后背,在林砚之一个激灵之下,瞬时将人压倒坐在自家主子身旁。
还自言自语振振有词,“林大人怕是受惊了,快坐下歇歇。”
沈周容笑他,“林大人胆子还是挺大的嘛,这都不怕。”
林砚之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沈周容视线望过去,看到了被夜色掩盖的惨烈。
笑笑,眼里的光被温柔照亮。
“殿下骁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作为殿下之人,下官又岂能胆小?”
沈周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子,拨了拨眼前刚生的火堆,闻言也只觉有趣,不,是越来越觉得有趣。
他不是变得胆大,是一直都很胆大。只不过现在,不用再伪装自己而已。
“说说吧,我们钦差大人,今天是怎么入的狱?”
提及此事,林砚之难得目露认真。
“今早离开知府衙门后,下官去城中其他书塾调查一些家境贫寒但学问不错的学子,刚开始不是很顺利,好像所有人都在有意避着翰章书院。后来遇到一名叫董铭的学子,这才有了一些眉目。”
福隆客栈二楼厢房。
董铭坐在对面,神态有些拘谨。
“林公子,你想知道什么,若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只求你能劝劝程简,翰章书院根本不是我们这般寒门子弟能出得了头的。”
林砚之细细观察他神色,倒了一杯热茶递到董铭跟前。
“为何如此说?”
董铭红着眼,泪湿了眼眶,接下来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书院的夫子,根本就不看好我们这些贫家人,家境不好,没银没金没人脉,更没有大家族帮衬,所以即便我们学问再好,再优秀,也得不到书院重视。”
“常常被分派杂活不说,连带着其他人也一起排挤我们,我娘常说,忍一忍把书读好,待将来考取功名,比什么都好。”
“可是压迫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好多时候我都在想,我们这么努力拼命是为了什么?带着满腹委曲求全得来的功名,即便高中,怕也早就失了本心。”
“可母亲说,只要熬过一切,一定会好起来,我听母亲的话,凭他们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忍着,可是,可是事实根本就没用!”
董铭越说越激动,整个人青筋暴起,因激动全身泛红。
“他们,他们竟然买官!”
“有银子,就能高中,甚至银子多了,还能选自己中意的官,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穷人家,只不过是书院一个个明摆的笑话!”
林砚之递出一方手巾,“董郎君就没想过,揭发这些人?”
董铭擦了眼泪,气势很是低迷。
“想过又如何,揭发又如何,那戴永罡就是个狗官!与书院沆瀣一气,我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
林砚之觉得他说的很奇怪,前面那些都很好理解,可最后一句,为什么提到了性命?
他想到了冯玉祥。
那个守在前往扬州路上,一辆一辆拦车求助的一老一幼。
还有前往扬州,至今生死不明的冯玉秀。
“董郎君是今年转的书塾,那你可曾认识一人,名叫冯玉祥!”
对面人神色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借喝茶掩饰慌乱,被林砚之见个正着。
“董郎君不必害怕,若你知道什么,还请不要隐瞒,否则,贪官难除,罪恶难昭!”
董铭终于意识到些不同,抬头茫茫然道:“林公子……”
林砚之确定眼前人肯定知道冯玉祥的消息,透露了一点自己身份出去。
“在下乃是受人之托,寻冯玉祥冯玉秀兄妹二人踪迹,至于董郎君苦痛之事,不日将会有结果,在下保证,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官府中人寻郎君麻烦。”
董铭不知林砚之所言他苦痛之事是否真如他所想,他更在乎的,是官府不再找他麻烦。
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决定将自己所知一切告知。
“冯玉祥死了。”
林砚之指尖紧了紧,多日寻查无果,他已料到了这最坏的结果。
董铭眼泪再也忍不住,可更忍不住的,是他心里的怒气。
“玉祥年纪不大,学问却不斐,刚入学院时,因为帮我说话,一同遭了罚,我两就此结缘,慢慢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去年接近年关时,玉祥说他马上要回家,要去给夫子拜节,谁知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回来。”
“他心地真诚,学问又那么好,只要等到明年春闱,定能一举高中!”
“我知学院中人,知院长所为那些肮脏交易,每每避开人,将学院里能找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可玉祥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整个学院没有一丝他的踪迹。”
“后来,我在他每每独自用功的地方,发现一封藏在石缝底下的血书!”
“他去见夫子时,不小心撞破了院长与知府的秘密交易,他知自己恐遭劫难,不愿连累于我,情急之下只来得及留下一封血书,以求有人发现,诉他冤屈。”
林砚之道:“血书可还在?”
董铭攥紧了拳头,“这封血书我一直留着,就盼着有一天,能为玉祥昭雪,是死是活,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听闻朝廷派了钦差大人查赈灾案,镇国公主还查办了松江知府秦执,在下身无长物,唯有一条性命尚可,只求公主与钦差的车驾快些快些再快些,届时便是豁出这条命,也定要将此冤屈递到公主与钦差大人的手中!”
对面,林砚之起身,拍了拍董铭的肩膀,“如此,还请董郎君这几日多多关注衙门消息,待时机一到,林某保证,董郎君所诉之冤必上达天听,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郊林边,林砚之一边说,一边又添了几根枯柴,火焰噼里啪啦响,映在沈周容眼底,形成一片火红。
“出客栈不久,一队官差拦路,来人自称戴永罡心腹,说请我去牢里喝茶。”
不远处,白日里请喝茶的心腹睁大着眼,浑身血洞躺在杂草堆里,死不瞑目。
三十名铁甲军来回穿梭,有条不紊的清理林中尸体。
沈周容拢着火,丝毫不受周围影响。
“想来,是怕三百万银子拿不到手,用你来威胁我。”
林砚之了然,而后又道:“下官去了牢里没多久,那心腹亲自来又将下官给放了,态度大变,好的不得了,想来,定是殿下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衙门外遇刺,本宫命人将对方全杀了,估计吓到了这位知府大人。”
沈周容说的随意,林砚之却一下笑不出来了,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沈周容一遍,确认她一点伤也没受,才心有余悸的后怕。
“可是同一伙人?”
同一伙,乃是指连同嘉县,还有今晚这伙人,都是同一人指使。
沈周容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头,“这次,多亏一人相助。”
林砚之看过去,沈周容也没瞒着他,“今日出了衙门口,本欲去寻你,有人路过我身边,告诉我小心,有人要杀我。”
“你说,这人会是谁?或者,更准确一点,会是谁的人?整个天下,盼着本宫死的人不少,可愿意提醒本宫有危险的,这偌大的江南,本宫还真想不出,是谁。”
这话林砚之就不认同了。
“殿下处置秦执一等贪官恶吏,连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了,要盼着您来主持公道,偌大一个江南,难不成还没几个心明眼亮之人?”
沈周容明知他说的夸张,可心底还是一暖。
“那林大人,可算这心明眼亮第一人?”
“那必然是!”
“非也非也。”
沈周容难得一次的傲娇。
“为什么?”
林砚之追着不放。
“本宫父皇母后,自然是那第一人!”
林砚之探头过来,见她笑的开怀,难得为她开心,同时又为自己据理力争。
“先皇先皇后天下大义,那微臣也必得是第二人!”
沈周容被他凑近的笑晃花了眼,盯着他的眼看了许久,直看的他悄悄红了耳尖。
却在下一刻突然起身,朝他留下一句,“再说吧!”然后招了长青过来,吩咐众人启程回城。
林砚之摇头失笑,今夜的沈周容,第一次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对面,沈周容牵了马,正笑着朝他看过来。
林砚之上前的步伐被拦住,长青抬手挡在他身前。
“林大人,殿下吩咐,这些人,由您处置。”
林砚之侧目,看到了林子里被铁甲军看守,蹲成一排排的官府兵丁。
抬起的眼片刻收回,林砚之道:“杀了吧,不留活口。”
长青原地愣了几息,直到身后再次传来林砚之的声音。
“殿下在等下官,莫非是要与下官同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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