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钧十八年,五月十二,甘露殿。
桌案上布着一盘棋,棋盘之上,黑棋对白棋围追堵截,赶尽杀绝,局势完全向一边倾倒。
桌案旁两人,一人气度不凡,生得是隆准龙颜,身着明黄盘龙锦袍,腰间系一根与衣冠极不相称的虎纹腰带,手上执的是白棋;
一人神色淡淡,内着团花诃子裙,外披轻紫大袖霓裳,手搭如意披帛,腰带有上两根轻曳的飘带,如同振翅的蝴蝶,执的后手的黑棋。
“嘶——”
执白棋的人吸了一口凉气,似乎在为当下的惨淡景象寻找一个逆风翻盘的机会而苦恼。
“这该如何是好?”他兀自喃喃。
姜待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帝的一举一动,预设其可能落子的方位,推演后续的行动。
虽说此时是她的黑子势强,但棋盘尚空,胜负未定,轻敌是再愚蠢不过的做法。
右肩有一处旧伤在隐隐作痛,那是她昔日在与突骑施特勤吴勒对峙的战场上,因为自负而被对方用利箭射穿肩胛,留下的耻辱疤痕。
“来人。”皇帝望着棋盘沉吟了半晌也不落子,却突然吩咐起宫人:“将前几日剑南上供的新茶拿来给公主尝尝。”
不知有意无意,他将“剑南”二字咬得极重。
姜待宴眼神闪过错愕,瞬息又恢复如常。
皇帝笑眼盈盈道:“吾还记得,你素来最爱剑南的九华英。今年的这最后一批新茶,待会儿你可别忘了带走一些。”
他一派慈父模样,让姜待宴都差点忘了,自己方才还和此人在棋盘上剑拔弩张,锋芒毕露。
“九华英啊……”
这茶说不上名贵稀罕,却是郁贵妃,这十七年来无人敢提及之人,生前最爱的茶叶。
“妾,谢过陛下。”
姜待宴为这精心挑选的赏赐起身,端正并妥帖地行了个谢礼,又说了几句恭维的吉祥话。
皇帝似乎对她的客套很是不满,脸上笑意都敛了几分,可还偏要故作温和地扯笑。
莫名地,有讨好的意味。
未几,宫人呈上泡好的新茶。
白净的壶身映出轻轻摇晃的茶水,茶叶在其间翻滚,腾起一股蛮横的热气,裹挟起水汽和茶香,化作雾从壶嘴腾出,旋即又四散开来。
“尝尝看。”皇帝道,语气中饱含着期待。
这……喝个茶而已,何至于?
难不成,里面下了毒?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猜想……才怪。
最后一步侍茶的动作由阿云完成,她将泡好的茶从壶中倾入小盏,又小心地递往姜待宴手边。
姜待宴的视线从皇帝捻着棋子的手转向阿云,探出手刚要接过阿云手上的小盏,只听皇帝叹息一声,道:
“前几日,孔内翰上了一份辞表,表中他陈说对早夭之子和病逝元妻的亏欠,斥责自己愧为人夫,愧为人父,不配为人,更不配为官,字字发自肺腑,情恳意切。”
好一个深情难许。
可姜待宴怎么听说,孔辩此人,醉心书翰,可根本是无心家室之人。
其甚至在幼子早夭之际,对痛失爱子的发妻恶语相向,逼得发妻投湖自尽。
怎地,人都死了,就变得这般深情了?
皇帝继续道:“吾非草木,怎能不为之动容。可此人博古通今,文辞经学更是无一不通。吾不忍见其颓丧自弃,也不愿大魏失去这样一位栋梁之材啊。
“宴宴觉得,吾当怎么做才好?”
说这些时,皇帝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姜待宴,眼神中似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期待什么呢?
期待她说出孔辨辞官的真相其实是:
她用尽办法,威逼利诱,意图拉拢这位天子近臣加入自己阵营,却屡次碰瓷,便反手让幕僚写下洋洋洒洒千字赋文,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将其骂得狗血淋头,脸面尽失,硬生生逼得他不得不辞官,以挽回些许体面。
吗?
才不会是。
姜待宴稳稳接过阿云快要端不稳的茶盏,泯了一口茶,斯条慢理地开口称赞道:“孔内翰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痴情之人。”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厚脸皮。
厚到,装出来的深情,不仅别出心裁地找人确认,还漫不经意地广而告之,一边迷惑别人,一边把自己也给骗了。
皇帝还在装小作惊讶:“你也这般想?”
好像说不的不是孔辨,而是他本人。
姜待宴应和:“不作假。”
皇帝这番刻意的行径多此一举,但她自己也就是一株墙头草,只会说些违心的话左右倒:
“陛下舍不得放手孔内翰,又不愿逼迫其成为负情之人,不如就取其折衷之法:
“命吏部保留孔内翰散官品阶,准其三年不事职事官职,三年之期一到,便一道令将其召回,使其重为朝廷所用。”
皇帝内有翰林众学士,外有三省各官员,再不济内侍省的某人也可以用用,这些人轮完了,都未必轮到姜待宴。
也就是说,她给出的建议其实并不是很重要,只算没有人在意的胡嚷而已。
皇帝不吝赞叹:“好!”
表面啧啧称奇,背地反手一个不采纳,还要反其道行之,打你个措手不及。
并非危言耸听,而是经验之谈,跟着皇帝玩心眼子玩久了,这点把戏,姜待宴心知肚明。
只听“啪”的一声,皇帝终于把捻在手中的棋子落下,面露狡黠,哈哈大笑:“五子连目,是吾赢了!”
等等,五子连目?
姜待宴微怔。
这不对吧,五珠棋是空盘落子,黑先白后,规则与围棋大相径庭。
如果下的是五珠棋,那一开始的座子是在?白先黑后又怎么说?
姜待宴被这光明正大又理直气壮的耍诈给绕晕了,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也正常,原本那样占优势的局面输得这样莫名其妙,是个人都晕头转向。
而且,对方是天子,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错的也是对的,还不能反驳。
就在她愣神之际,皇帝忽地道:“若是二郎能比得上你半分,也就用不着我这般操心了。”
他嘴角勾笑,语气轻佻,全然不似方才模样,眼神充斥着锐利的审视。
父女之间那似有若无的温情氛围,如错觉惊醒般顷刻烟消云散。
纵使再蠢钝的人,也能意识到,这绝非褒义的夸奖,更不是认清现实后的无奈。
这是一种对自身能力无比自负,且早就看穿一切的人对手下败将游刃有余的挑衅。
他是在警告。
有些东西,是不容她染指的。
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般,对能够轻易吞食自己的野兽产生难以克服的恐惧心理。
姜待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却还是压下惊慌,故作镇定地开口:
“宁王只是玩心有些重,但实则为人磊落,机敏好思,更是喜好与民同乐,在坊间广受好评。在很多方面,妾都不如他。”
为人磊落:指骂人从不背人。
机敏好思:指一天八百个恶作剧。
与民同乐:指爱好撒钱。
明褒暗贬,再窝囊不过的报复。
一顿乱夸果然博得了皇帝几分好感,他的面色缓和了一些,还哈哈打趣道:
“哈哈哈,二郎岂止是玩心有些重,他分明就是一整颗心都是玩心。也不知道他是随了吾和皇后谁的性子,这般年岁了还这般贪玩。”
又道:“二郎心思纯粹,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他的不足。你这个做阿姊的,要多加提点他,说到底你们是姊弟,要多加往来才是。”
好意味深长的一番话,当耳旁风好了。
姜待宴刚这么想,就收获眼刀一枚。
好好好,多加往来。
明天就给亲爱的弟弟送以示友好的巫蛊娃娃(不是。
姜待宴态度端正地示了忠,至于是否能消去皇帝心里深埋的那颗对她怀疑的种子,尚不得而知。
但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稳住了皇帝,这让她略略松了口气。
皇帝站起身来,陪侍的宫人拿来一把三尺左右,用绸缎层层包裹的东西,说是时辰到了。
“什么时辰?”姜待宴忍不住发问。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的死期到了。
皇帝抚了抚美髯,小作深沉:“太医令总劝吾多动动,由是吾便命人在含元殿旁辟了块地,种些瓜果什么的。
“这几日每到这个时辰,吾都会到那里松松土施施肥,全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离谱到令人发指。
这要是是真话,龙首渠的水都能倒着流。
不过要说起这块新辟出的,打乱了太极宫对称格局的空地的出现,并非毫无征兆:
前不久将作监的大匠常出入永安门,侍奉帝王侧,可见皇帝早已有了大兴土木的想法。
至于是建舞榭歌台,还是造阆苑楼阁,旁人就不得而知,但至少不是为了种瓜果。
总之,皇帝的行为要解释起来,大概是:
明明一句冷冰冰的“跪安”就能完成的事,却偏偏委婉地借口说要去刨地,以达成逐客的目的。
他甚至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口,背后的原因令人头秃(错答,划掉)暖心(正解)。
姜待宴已经这样说服了自己,谁知绸缎之下包着的,当真是一把锄头。还用是金丝楠木做锄柄,黄金做锄刃的那种会晃人眼的锄头。
姜待宴:“……”
希望龙首渠的水不要不识好歹,最好今晚开始倒着流,不然没办法解释她经历的一切。
姜待宴犹豫着开口,但碍于实在没有立场,只能反复止言又欲,欲言又止。
皇帝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比如朝臣每每上朝时,都能看到皇帝精心照料的土地,从此更加忠君爱民……
该说不说,宁王那随性中又带着点乖谬的性子随谁,一切都有迹可循了。
——
从宫里出来,姜待宴很快就收到线人的一封报喜的信,信上大意是说:
在她刚出甘露殿没多久,皇帝就下了一道秘密口谕,命宗正寺的官员草拟追谥郁贵妃的诏书,想来不久就会昭布天下。
倒是不错的消息,可姜待宴明显情绪不对。
阿云关切地问:“郁贵妃之事得以沉冤昭雪,更是要在不日获得追谥,公主不喜吗?”
姜待宴摇摇头,轻轻笑道:“我只是在想,斯人已逝,这些身后之名,真的有意义吗?”
阿云闻言,双拳不由攥紧,她眉头紧皱,默然良久后才开口道:“这些浮名,于郁贵妃自然无用,但对公主和安乐公主来说,却是慰藉。”
这话不假。
给予逝去的人以高冠,是为了活着的人。
姜待宴忽觉得心思开阔,轻喃道:“当年之事的平反,于我们也是有益的。”
马车平缓地向前行驶,悦耳的铃声响了好一阵儿。
姜待宴望着略显空荡和安静的马车,不禁问道:“我们是不是落下来了什么?”
阿云倒吸一口凉气,惊呼:“是驸马!”
三个人的马车,终究有一人是多余的。
姜待宴命车夫调转回去接驸马,阿云非常有前瞻性地选择了半路下车。
她跑得飞快,扬起的尘烟里传来她的声音:
“那个头脑简单的武夫,我对付不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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