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灵镜中来自林清风的那行字很淡,几乎看不太清。单仪景翻找着芥子袋中的瓷瓶,又忍不住催着灵鹤加快速度。
修士耳聪目明,还未飞至城中,隔着风雪看见皇宫中花园处的混乱。
檐上积雪扑簌簌掉落,墙角雪堆之上溅着几滴凝固的暗血。单仪景随意踢开脚下瞠目结舌的头颅,黑夜中凉亭的混乱尽收眼底。
空气中恶臭难闻,单仪景恍若未觉,一步步走至莲花殿前。
殿中黑血尽染,两侧烛光微暗,却将森森碳骨,断臂残腿照了个真切。勾起的木板焦黑,吹进殿中的雪落在其中,消散了些惊悚感。单仪景拾阶而上,脚下修士黏腻的鲜血本已凝固,踩上时却紧紧黏附在鞋底。
他几乎在看见林清风的瞬间屏息凝神。
长案后的透雕高屏太师椅上斜倚着一个阖眼的白衣女子。她脸上沾血,手中握着根通体漆黑的长棍立于身侧,一身粗布麻衣坐在这至高无上的皇位上。一呼一吸间,细微的白雾朦胧了女子的眉眼,溢出过鲜血的双唇如今苍白无比,长发垂落,好似大战过后,陨落的洁净神明。
冷极,艳绝。
单仪景只觉心脏疯狂跳动,身体中的血液喧嚣起来,汹涌着想要扑向那个高台之上的女子,只要,只要脸上的那一丝暗红色的鲜血属于他。他依旧克制又守礼,低头时一滴泪水悄然砸落,脚下薄雪化开,从尾椎骨处渐渐升起一阵酥麻。
她生来就是月亮,高悬于空中,遥不可及。挥手之间,就可定人生死,稍有不悦,就有无数人跪地求饶。
他不过是风月楼中连自己名字都不配拥有的玉笙。
生得卑贱,宛如蝼蚁,与公主相隔天堑,他无数次跪在长街,却换不来林清风垂眸一瞥。
林清风及笄那日,巨大阵法犹如通天金钵笼罩着整个皇宫,他不无恶意地想,月亮终于坠落了,这世上让他愧不自如的人终于死了。
所以在逍遥山再次见到林清风时,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玩笑摧毁。身上每一寸骨头都开始疼起来,脑中乱成一片,恍惚间以为自己正身在风雨楼中被人欺辱,那难以忍受的、渗入骨缝的疼让他蜷缩在林清风面前的地毯上,眼泪夺眶而出。
他还是那个任人欺凌的玉笙,他一生都撕不下这张令人作呕的皮!
可是世事轮转,焚轮骄傲矜贵的凡间公主,在逍遥山却也不过是被排斥与孤立的落魄修士。他们羞辱她,在演武场中一次次地打落她,说她不过是个凡人修士。
单仪景惊喜地发现,她和他并无不同。
她该与他相依为命的。
他开始细心照顾林清风,做饭、熏衣、伺候公主起居,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暗示公主,只有我们才是一样的,只有我才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然后一步步放任自己沉沦在这编织的美梦中。
单仪景低着头眼眶微红,几乎被巨大的恐慌笼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清风怎么会和他一样呢?站在第九台上带着不可一世的表情说出“世家子,不过如此”的林清风,渡劫时睁眼看向天道,勇敢无畏的林清风,如今一身白衣,毫无灵力却散漫地坐在高处的林清风。
她是公主,赫赫扬扬。
林清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半垂着眸子冷淡地看向几步之外不再上前的男子。
台下尸骨瞠目,断臂残血,风雪袭来,带起衣摆猎猎。单仪景仅着一身简单青衣,身体挺拔,不染分毫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忽明忽暗的烛光给台下本就温柔的男子渡了一层浅淡的光,缱绻旖旎,林清风隐于暗处的战意无声消弥。
他终于抬头看向林清风,明暗交界处,眼眸中几乎要浸出泪来。单仪景眼眶通红,又因为克制眨眼时仰头,点了几分他身上少有的妖冶。
“我来接你。”
她怎会坠落?
她就该永远坐高台。
林清风握棍的手一松,站起身往下走时,将长棍随意地扔给站在下面的男子。桌面上卷轴滚动,单仪景分出一缕灵力稳稳托至桌案,也看清了上面写的字:[林氏全族归于天地,有才者可即君位。若有灭国之灾,撕毁卷轴青竹落地,视为求救。]
诏书最末尾是简单的署名,单仪景看向走在前面的女子,紧紧握住长棍。
焚轮第十四任国君,林清风留。
殿外白马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很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马蹄擦动地面,又在低头看向林清风时,眸子中全是担忧。
林清风手上全是泥土血丝,看见白马时露出个笑。
她抬手将将要摸上白马,眨巴着看向她的大眼睛却猛然间在她眼前前前后后旋转起来,林清风腿一软,而后没了意识。
白马迅速矮身,想让林清风躺在它身上,只不过落后几步的单仪景一个闪身,堪堪托住往下坠着的林清风,稳稳将她抱在臂弯。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将后来者居上展现了个淋漓尽致。
长棍收进芥子袋中,单仪景冷冷看向白马,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白马仰起头露出整齐的牙齿来回晃动,然后朝着逍遥山方向跑去。分明是个牲畜,单仪景却从中看出嘲笑。
他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林清风,唤来灵鹤,随后消失不见。
千里之外的昆仑宗,沈落听看着单仪景抱着林清风的背影,又拥了拥身上的大氅。
*
[林清风回来了!]
玄灵镜中讨论了一下午的主人公在山门出现,而后直直往浮云峰飞去。值夜弟子手在玄灵镜上快速滑动,眼睛却望着已经看不见的背影瞪得老大。
底下立马有人回应,[啊,到底有没有人知道破境后她去干什么了?]
实在是今日骑马下山的林清风打扮过分怪异,又在今日平稳渡劫,几乎整个逍遥宗的弟子在猜测林清风的动向。
[今日给林清风卜了一卦,大吉啊大吉!]女修手上拿着几枚铜钱,浑身洋溢着欢快的气息。她今日亲眼看见林清风破境,手痒算了一卦,没想到卦象不但很好,她还升阶了。
玄灵镜上的消息不断涌现,女修这会儿抱着玄灵镜手中揉搓着铜钱像一只偷吃了蜜的小老鼠,仔细盯着,却看见那人又说[没看见林清风的脸,但我确认就是林清风。]
说着很快又出现一张图。
却是一匹白马,全身散发着微光,踏着登天梯上来。
[林清风的马,所以刚刚肯定是林清风。]
女修无语凝噎,正要反驳,却看到有人证实,[没错,却是是林清风,只不过应该是受了重伤,我看雾山长老骑着九色鹿往浮云峰去了。]
上面再说些什么,女修不知道了,只再一次卜卦,坐在床上神神叨叨。
云絮坐在院中弹琴,隐约有女使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呦呦更是欲盖弥彰地将手上的玄灵镜藏在身后。
“怎么了?”
她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呦呦。女使脸色难看,硬是憋出个笑,“无事,小姐继续练琴吧。”
云絮却变了脸色,抬手掌心向上,一句话没说,通身的气场却做不了假。
呦呦心中惴惴,磨磨蹭蹭上前,“小姐,您答应呦呦,看完还在院中练琴。”她不知怎的,感觉这句话说得底气十分不足。
玄灵镜中消息漫天飞,云絮却在其中立马捕捉到消息。
清风受伤了。
她猛然间站起身,脚边荷叶浮起,随着她的衣摆一起摇曳。
呦呦张开双臂,声音中有焦急,“您真的不能出去,小姐。门主会生您的气的!”她没能压住声音,引着院外的两位嬷嬷沉着脸进了院子。
黑夜之中,云絮黄紫色的飘带在风中飞舞,她眉眼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
“呦呦,你知不知道,清风救了我。”
她知晓呦呦单纯,也许不能理解陈若明那样的人若真成了她的道侣会是多么恐怖的事,但她该记情。
“她若有难,就算是还,我也不该装作不知。”
呦呦在云絮的眼神中缓缓放下手臂,她不懂小姐的坚持,只知道今天的小姐非走不可,她挡不住。
两位嬷嬷看见云絮执意要走,从身后抽出两根长鞭。
“小姐,门主交代了,不许小姐迈出乘然峰半步。”两人动作整齐划一,手中长鞭对上云絮。逍遥山上的冷风要比凡间少几分凛冽,尤其是这...布满承围守护阵法的霖乌阁。
云絮看着空中的飘雪,又虚虚看着面前两位嬷嬷。
“让开。”
她怀中抱着琵琶,站在荷叶之上,对着两人还算客气。两位嬷嬷不过着相后期,但是手中的长鞭耍得出神入化,显然是长期修炼的结果。
她还未尝过这个滋味。
“小姐,您毫无武力,我们也不想伤您。这是门主的意思,我劝您还是不要忤逆为好。”两人分明动了怒,语气中带上讽刺。
云絮站在荷叶上,听了这话终于正眼看向两人,眼神中带了几丝冷淡的不屑。
“大可禀告父亲。”
她语含愠怒,拨弦间灵力从中荡出,院中两人已经扑倒在地。等二人狼狈起身,云絮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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