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闺秀们已经入席,偌大的园子都已坐满了,但最上方那个人不发话,她们也没胆子敢吭声,宴会的气氛诡异得很。
宴席首座,李长锦端着茶盏,掀开杯盖慢条斯理地撇开茶水浮沫。
她一袭素白长衫,净得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出尘之姿,坐在那里自有一副端严高贵。
顾元安和李长锦同坐首席,中间隔了不过半只肩膀的距离,顾元安甚至能闻见李长锦身上散发着一股并不浓郁的药草味道,一点也不刺鼻,闻久了反倒令人怡情悦性。
及至坐在了一起,顾元安仍感觉头脑还是有些茫然,才发现这种场景有种不真实感。就这么沉默了半晌,顾元安时不时看李长锦一眼,数次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喉咙都咽了回去。
李长锦似是察觉到了顾元安的目光,淡声:“有话直言。”
她突然开口,不止众多闺秀唬了一跳,连顾元安也捂了捂挨着李长锦的那半边脸,像被李长锦的冰冷气息冻着了似的。纠结了一会,见着台阶下众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顾元安方才小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顾元安声音压得极低,话音只在李长锦的耳畔回转,她是没敢问病情如何,但看见李长锦那依旧苍白如纸的脸色,便也知道这人是抱着病而来的。
“怕你被欺负,所以过来看看哪个人不长眼。”李长锦掀了掀眼皮,横扫了下宴上众多闺秀。
她神情平静,无有丝毫生气的迹象,然而那些一对上她目光的,个个心惊胆颤,装得若无其事地低下脑袋,埋头一个劲吃喝起来。在这一瞬间,闺秀们简直恨不得原地消失。
想破脑袋她们也想不到,镇国公主居然会出现定侯府,居然还是怕顾元安被人欺负。
因着顾侯爷最近接连升迁,一时很得皇帝宠信,如今已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她们这些出生显赫的顶着家族名声,为了与顾家交好,自然不便轻易拂了定侯府的面子。
既然拒绝不了,权当走个过场看看戏而已。谁知……
顾元安听了之后也把头垂下了,温顺地露出了一截细腻的脖颈,李长锦的目光落了上去也没察觉。
说实话,理智上她不大相信李长锦是专门为了她过来,且不论李长锦出府究竟有何目的,可是亲耳听李长锦这么说了这句话,情感上却受用得很,心底抑制不住地涌起来的暖意已划过一丝涟漪。
毕竟李长锦一来,的确没人再敢阴阳怪气,直接省去了不少麻烦。
最令人感到可笑的是,父亲没出头护顾元安,反而是顾元安一直等着薨世的女子替她撑腰。
“谢谢殿下。”顾元安小声道,心中百感交集。
她由衷地道谢,抬起头来看向了李长锦,她眉眼弯弯,瞳孔清澈。李长锦瞥了她一眼,动作略微顿了顿,而后淡然地把视线转回,眉尖微挑。
李长锦淡淡嗯了声,指腹摩挲着杯身上的花纹。她只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也不动一下银著,不知在思量什么,再没开口了。
日当正午,骄阳明媚,顾元安坐在李长锦身侧却出了一身薄汗。李长锦不起身说散会,大家就这么硬生生地坐了一个时辰,这场回门宴待下来委实煎熬,好些闺秀都坐不住了,但却忍着,心中既是畏惧又是委屈,对顾少林那个罪魁祸首更是怨恨上了。
一个时辰后,回门宴方才散了。
闺秀们如释重负,连告辞寒暄都免了,匆匆离开定侯府,像是有吃人的鬼怪在她们身后追着似的。
唯齐知礼站在院外等了会,见顾元安出来,拉了她的手走到一旁说了会悄悄话。
最后,齐知礼颇有些扬眉吐气,脸上的笑遮都不带遮一下,在顾元安耳边悄声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她们受罪。”
“先不管她们。”顾元安并不是只顾自己的人,也弯了些眉眼:“你啊,还是赶紧回去吧,你才回京,父母该想你了。”
齐国公是齐知礼的母亲,为人板正,往常对齐知礼管教甚严,若是知晓了齐知礼一回来不先拜见父母问安,反去定侯府惹事上身,定要责问齐知礼了。
定侯府和齐国公府从前常常走动,自从顾元安的母亲去世了以后,因着各种顾忌,长辈们便很少往来了。
齐知礼还没张嘴应下,轮椅之声先响了起来,不紧不慢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碾过来了。齐知礼同众多闺秀一样,对那位镇国公主也是有些惧怕的,那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极其不好相处,她忙落下话:“好吧,那你照顾好自己,改日我再来寻你。”
落下话,她一溜烟似的跑出院子。
顾元安扶额,无奈地笑了下,心道李长锦有这么可怕么?
* *
不久事实证明,李长锦这个人是真的让人害怕。
她的轮椅一到后院,仿佛雷劈了下来,佣仆们立刻作鸟兽状散了去,而顾姨和吴娘也是手足无措,满脸紧张地站在那里。
顾元安其实也挺理解他们的反应,毕竟她对新婚那夜里至今也是记忆犹新,当时一点风吹早动都把她吓得寒毛倒竖;毕竟镇国公主的名声,足以令人闻风丧胆。而且她多年不出来,外界对她的传言又是千奇百怪,很难让人不惊心动魄。
桌子上除了些清淡肉粥,便正放着两大碗色样味俱全的红烧肉,顾元安咽了好几次唾沫。顾姨的手艺绝佳,顾元安自小吃到大,且待在公主府整日吃的素食,嘴巴淡得很,她惦记红烧肉许久了。
宴会气氛古怪,她压根没什么食欲,也没吃上几口。此时,顾元安饿得很。
顾姨和吴娘紧张无措之余,想到这便是元安嫁的镇国公主,又忍不住偷摸着窥视李长锦几眼。
她们忙于生计,从未见过镇国公主李长锦,偶尔只听旁人说起过。
大致印象与顾元安出嫁那时候差不多,顾姨和吴娘都以为镇国公主相貌不好看,及至今日亲眼一见,镇国公主的长相非常出众,完全不像传闻那样壮似虎熊。
再有就是,镇国公主看着不像不行了的样子。难道真是冲喜……冲好了?
“放轻松些,不用当我是公主,这也是我的家。”李长锦淡淡说话了,同顾管家和吴娘道:“你们也坐下来吧。”
顾元安方才已经介绍过她们和她的关系了。
顾管家和吴娘哪儿敢坐下,站在顾元安身后忙称不用。不等顾元安开口挽留,顾管家和吴娘对视了眼,很识趣地退到了门外边候着。
二人面对面而坐,周围并无旁人,顾元安在李长锦面前还是有些拘谨的,心知李长锦吃不了太油腻的食物,便也不招呼她。
李长锦不作声,顾元安一向也是安静,只是想着李长锦适才说的那句“这也是我的家”,她觉着觉着,居然觉出了她们两个好像真是婚后归宁了的错觉。
顾元安小口小口吃着,冷不丁听见李长锦的问话:“待会还要做什么?”
“我想……跟父亲商量一下荫封的事。”
荫封?李长锦挑了下眉梢,直到此刻才正视顾元安的眼睛,难得多话问了她:“还有多久满十八?”
被李长锦的目光注视着,顾元安下意识地攥紧了竹著,如实回答:“二个月。”
李长锦道:“真小。”
顾元安:“……”
放眼大缙,十八岁已经不小了,寻常人家的女儿都是孩子娘了。
不过对比二十五岁的李长锦,尚未年满十八的顾元安,在她眼里的确跟个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稍后,顾元安饱腹了,收拾妥当便与李长锦一同去了正厅,准备和父亲商讨一下荫封。
她想过了徐徐图之,先争取在大理寺谋一个差遣,虽说是个挂职的闲差事,但也好让调查沈氏那桩案子的时候方便一些。
及至她们到了,顾宗杰才发现李长锦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侍卫。一看他们那副不好惹的做派,就知道是宫里那位派过来监视的,他们的一言一举不久后都将上报给皇帝李代。
因着皇帝赐婚给镇国公主冲喜这件事,顾宗杰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前不久接连升迁才在朝中出了头。
他可不希望功亏一篑。
顾宗杰最后一次见到李长锦的时候,他刚承爵不久,当时在朝中并无多少权势,所以顾宗杰在那场夺嫡之争不敢轻易站队,没想到保持中立的态度这才得以幸存。
很快商定好了,顾宗杰既也没有满口应承,也没有反对,只让顾元安先回去等消息。
为避免被宫里那位猜忌,他每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都是经过认真思量。
她们离去时,顾宗杰为了以示尊重,吩咐小厮将门槛再次搬走,好让李长锦的轮椅顺利通过。
顾宗杰向轮椅之上的李长锦行了拜别礼,他站在定侯府的台阶下,不名意味地道了声:“公主殿下驾临寒舍,实乃定侯府的荣幸,只是……公主殿下身子不适,不敢劳烦殿下亲自前来,如今天气冷了,殿下还是少出门为好。”
“本宫倒不想出门。”李长锦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顾宗杰身上穿的官袍,薄唇微勾:“顾侯爷也该好好管教一下二姑娘,没有下次。”
顾宗杰脸一僵,哼了一声,拂袖道:“公主殿下请回吧!”
作为父亲,对大姑娘一句话关心的话都没有,直接转身回府去了,好像巴不得与镇国公主和顾元安划清界限。
倒是顾管家和吴娘,对顾元安嘘寒问暖,分开的时候恨不得替顾元安去受委屈。
李长锦将此全都看在眼里。
顾元安和李长锦一同坐上了马车,一路上不说话各有心思。
昨晚差些压不住体内的毒性,今日又折腾了半天,李长锦此时倦得很,闭了眼睛靠在柔枕上,不一会便昏昏欲睡了。然不知为何,睡之前她脑中却闪过方才顾元安有些失落的神色,沉沉间,李长锦便低低道了句:“你父亲护不了你,本宫护你。”
这一句之后,李长锦的意识瞬间模糊,及至彻底沉睡,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说没说话。
顾元安闻言蓦地回过头来,正巧见到李长锦双目紧闭睡着了的倦容。怔怔了片刻,她听清楚了,李长锦说,她会护着她?
马车平缓地向前驶去,车帘掀开了半角,外头的阳光倾斜着进来。顾元安许久才动了动身,只觉阳光照在脸上让人有种特别温暖的感觉,不必被李长锦那双幽深眸子盯着,胆子也大了起来,她伸手过去摸李长锦的手腕。
一触碰那瞬间,凉气依旧逼人。
“你护我,我也护你。”顾元安细细把着脉,以为李长锦陷入昏睡之中了,喃喃自语地笑了起来,她极轻地说道:“我们互相扶持好了。”
顾元安专注观察脉象没有发现,李长锦的唇角微微一勾。
* * * *
这边顾元安和李长锦回公主府去了,那边盯梢的人也将今日发生的过程一五一十地汇报宫里。
晋皇后听下来,秀眉一蹙,有些不大相信地道:“依你们这么说来,镇国公主这一趟出府真的只是为了驸马,就没有其他目的?”
“这……镇国公主的确未有异常举动。”暗卫回想了当时的情景,迟疑了,“而且,顾侯爷似乎并不待见镇国公主。”
晋皇后秀眉皱得更紧了。
她知道顾宗杰当然不敢待见李长锦,只要他敢露出一丝叛逆的苗头,李代肯定不会放过他。
至于李长锦,难道她就不想趁此机会联合定侯府,反败为胜?
大费周章地出来,难道真的只为了顾元安?不可能。李长锦的性子绝不是这般简单,这其中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隐秘。
那……又是为了什么?
“皇后娘娘不必如此忌惮,那镇国公主身中剧毒,想来也是做不了什么的。真要做点什么,这三年早就做了,何必等到如今呢。”嬷嬷走了过来,揉捏她的肩膀,笑着说道。
这么久了,旁人都觉得李长锦没了威胁,晋皇后却始终不敢疏忽。
晋皇后闭了闭眼,苦笑了声:“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安。李长锦万人军中可取敌将的头颅,这种人不得不防。”
虽然她不想李长锦死,可对于她的立场而言李长锦不得不死。李长锦十七岁出征杀敌,屡战屡胜,仅用两年时间打得周边的国家再不敢来犯。如果不是因为信任而中了计,哪里轮得到李代当皇帝?
事已至此,她只能将错就错。
晋皇后深思过后,眉头舒展开来,下令道:“你去镇国公主府,传我懿旨,召顾元安五日后进宫。”
既然从李长锦那里无从下手,不如从她身边的驸马找破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