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秋末,秦叶蓁无所事事,既不出门交际,也不关注朝政,较之去岁守孝,不过是多了两件事,其一,找到掳人的小贩,以及症结所在,其二,关心明明练武,不能再任其所为。身处随时可伸手入朝堂的位置,她的儿子自然是被人惦记的存在。
她们母子二人想要好好活着,拥有保全自己的能力方为上佳。
是以,秦叶蓁托何签,在军中寻个退伍老者,给明明做武师父,又在四方馆、通文馆、大相国寺几处拜访,请几个文士,给明明做先生。这事,她不敢擅动,于今上跟前说了话,过了明路,才定下。
这一通忙碌,眨眼之间就到初冬。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十一月廿三。堆雪人,打雪仗,热热闹闹一场。
晚膳时分,明明调皮捣蛋,说要去收拾福王府三哥儿,要让他不再笑话自己没阿爹,还要将他永远比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秦叶蓁顺嘴说:“那你悠着点儿,别真伤着了。”
明明双眼晶亮,“赶明儿就去,阿娘,你答应了,不能反悔。”
“好,我答应了。”
翌日,依旧是大雪。明明从含光殿散学归来,笑呵呵朝秦叶蓁说道:“阿娘,今日魏大学士没叫我们念书,说是难得落雪,让我们煮茶作诗。我不会作诗,我给先生煮茶,先生夸我。”
秦叶蓁当然知道自家孩子是个怎样的人,先生夸赞而已不会让他这般高兴,“就这个?”
明明嘻嘻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阿娘,我不会作诗,秦三也不会作诗,我给先生煮茶,得先生几句夸赞,他连煮茶的活儿也没,还被我一脚踢到雪里头,撞坏冯娘子的雪人。小娘子哭得,哎呦呦,魏大学士让秦三罚站,赶明儿交上五篇大字。阿娘,我开心,真开心。”
他口中的冯小娘子,是今上唯一的妃妾,淑妃母家的小孩。得今上恩准来含光殿念书,也是个精贵娘子。
“你踢人一脚,三哥儿没说你?”
“秦三窝囊,不敢当面将我如何,否则我将他说我没阿爹的事告诉舅舅,有他们家好看。”
“嗯,三哥儿得罪你这事,就算是了了,往后咱们再不许打架。”秦叶蓁不想孩子过于争强好胜,如此说道。
谁承想明明语出惊人,“阿娘,那如何得了!他虽然不敢将我如何,可是他说,他说我们府上守孝,冷冷清清,不热闹,不像他们,后日一早要去他外祖家恭贺,祝贺十二舅舅即将娶新妇。”
秦叶蓁扭头蹙眉,“你们这,这,这也要比一比?!”
谁家没个婚丧嫁娶,比这项,谁输谁赢又能如何。
明明从胡椅上跃起,险些撞上长条案几,趾高气昂说道:“那是自然,我没阿爹,秦三有阿爹,这一项我输了,旁的都要赢回来,给他好看,让他看不起我。”扑倒在秦叶蓁怀中撒娇,“阿娘,咱们府上不热闹,那秦三他十二舅舅迎新妇,咱们去热闹热闹。我是小王爷,去了定是我最精贵。他们热闹又如何,还不是赶不上我。”
秦叶蓁不想他如此,却又不想惹他不开心,转而说道:“你许是不知道,从定亲到成亲,等一年两年的都有,你要赶这趟热闹去耍威风,那是不能够。”
明明疑惑,“不对,他们说秦三家十二舅舅不小了,孙家七娘子也不小了,婚事紧赶慢赶,也要在来年春天办?阿娘,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你说谁?!”
秦叶蓁落在明明后背的手顿住,恍惚之间双耳失聪,听不真切。
“秦三他家十二舅舅。”
“不是这个。”
明明挠头,不是这个是哪个?难不成他连这也听错了?
秦叶蓁见儿子一脸疑惑,猛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不知其间关节,还是不要继续为好。胡诌说了些旁的,而后独自漫步而去。
漫天大雪的下晌,秦叶蓁身着火红斗篷,游廊漫步,一众丫鬟婆子跟着,无人言语。
过廊庑,见通往东路的一处门洞,皑皑白雪布满墙头。从胖胖八角门看去,可见一树梢从斜角伸出,层层叠叠的白雪压在枝头,颤颤微风簌簌。
秦叶蓁走上前,于树梢下伫立。
方才明明口中,同人定亲的小娘子,是孙七娘子么?
像是,也不像是。
想当年她第一次听孙七娘子的名儿,是在黄大奶奶口中。大奶奶说他家孩儿最喜欢三叔。三叔愿意为小侄儿的撒娇而不去和孙七娘子跑马,挨了孙七娘子训斥。
那时候她想,或许是她秦叶蓁比不过孙七娘子,这才令崔敬连夜逃跑。
还未嫁人之际,她借宫中欢庆、朝臣宴请见过孙七娘子。她果真是个标志人,柳眉杏眼,香腮带赤,肤如凝脂。行动之间,天然一段风情不经意展现。无需刻意,她就是眼前最亮丽的风景。秦叶蓁见她第一眼便想,如斯美人方才值得人挂念。
不像自己,一张清汤寡水的面皮,泛不起丝丝涟漪。
连面皮也比不过,更遑论性情。
到得如今,却来告诉她,孙七娘子要嫁人了,却是嫁给崔敬之外的人,这又是何道理。难不成她当年受过的苦,泛起的酸楚都是错误么。
满树梢的落雪承受不住秦叶蓁的拨、弄,晃晃然突突而下。
……
话说坚持数年的孙七娘子因何突然嫁人,还得从月前说起。
崔府有一段时日不甚太平,全因黄大奶奶骤然病重,风邪入体,惊厥不断,日日冷汗津津。不能料理中馈。少了大奶奶钳制,府中嚼舌根的,偷奸耍滑的,吃酒赌钱的,不一而已。崔敬虽然身为三公子,可上头有大哥二哥,再上头还有二叔三叔,加之尚未成亲,后宅事务如何叶落不到他头上。
本就不想归家面对母亲,崔敬遂在水面巷暂住。
水面巷,毗邻红粉窟,不是个好去处。前头咿咿呀呀唱唱跳跳,后头寒风冷月,唯有一老友作伴。这老友,乃崔静于西北作战之时认知的,是个人人喊打的花和尚,在外有个装模作样的名号,智了大师。
这日,智了大师翻墙来会,见崔敬一人月下独酌,颇为凄清,“好你个崔三,喝酒也不叫我。”
崔敬早已从脚步声中,听出来者何人,头也不回,扔出去一壶酒,“你个酒肉和尚,哪里都少不了你。”
智了大师潇洒接过酒壶,仰头喝上一口,凑到崔敬跟前,毫不客气吃一口酱牛肉,“这个味正,比西北那老大娘的手艺好。你们府上厨房做的?回头写了方子给我。”
“吃还堵不上你嘴。我自己做的,要方子,没有!”崔敬忙不迭将酱牛肉抢回来。
这多年来落到这酒肉和尚手中的东西,还有什么是能够再回来的,怕是连个臭抹布都没。
智了大师手脚比崔敬慢一步,没抢到,“嘿,你说说你,我得了你的信儿就赶来看你。你连一碟子酱牛肉都舍不得,你个崔三就是如此对待好友的。”
“要酒喝管够,要牛肉没有。”崔敬不客气,当着智了大师的面儿,接连几口全吃了。
智了大师猛地丢了筷子,“吃,吃什么吃,早知如此,我也不来看你。”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西风去看一眼回来报,说是黄大奶奶有所好转,特意遣人来关照三叔。崔敬想着大奶奶是个和善人,对他一向不错,而今更是堪堪有所好转便使人来问自己,也就将人请进来。
来人是黄大奶奶跟前一个小婢子,崔敬从前见过一两面,算不得脸生。
这小婢子恭敬说:“婢子给三郎君请安,我们奶奶使我来问候三郎君。说是三郎君一人在外,若有需要尽管使人去说。再有,我们奶奶说,多谢三郎君送的药,她如今大好了……”小婢子朝智了大师看去,像是有话不好当着智了大师的面儿说。
智了大师明白人,“崔三,给我二两黄牛肉,我回避去。”
“不,我的事你有哪样不知道。”崔敬抬手吩咐小婢子继续。
小婢子:“我们奶奶说,她病了一场想起来一件事,要告诉三郎君,偏郎君不在府中,只好亲自写信遣我送来。我们奶奶还说,郎君见了信若有任何责罚,她全受着,都是我们奶奶的错。”
崔敬听了,着实疑惑。
黄大奶奶嫁到他们崔家,十来年,从未出过错。而今这是怎的了,又是托病罢了中馈,又是专程写信来道歉。邪乎得很。
在崔敬的不解当中,婢子将信双手递上。崔敬不动作,智了大师“嗨”一声,径直越过崔敬将信取过来。
小婢子:“诶诶诶,大师……大师……”
崔敬抬手,一把将信从智了大师手中抢过来,“给我,但凡是个东西,都想拿在手中!”瞄一眼小婢子,朝智了大师吼道:“快去道歉,你这不着调模样,吓着人了。”
智了大师“嘿嘿”一笑,给小婢子行礼,“都是贫僧的错,还望姑娘莫怪。”那一双眉眼,再真诚不过。
他骤然变脸,又如此诚恳,小婢子不期这人如此不像和尚,你你我我半晌,话也说不利索。朝崔敬行礼,麻溜跑开。
待人走远,智了大师摊手,“看,这回真不是我的错。”走到崔敬面前,正打算再次讨酱牛肉的方子,却见崔敬像个石墩子,摊开信看得眼珠子也不动。
心觉有异,智了大师问:“写的什么?将你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崔敬:什么,你们还背着我弄了这么一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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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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