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我走了。”他说。
沉欢站在送机口，一言不发地望着几步之外的少年。
一顶鸭舌帽，简单的白T黑裤，略显旧色的帆布鞋。拉杆箱的滚轮转动，他又朝沉欢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转了身。
少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了送机口。
沉欢站在机场大厅的落地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宽阔的跑道。机身缓慢地滑动，渐渐加速，巨大的轰鸣声一阵阵地刮过耳膜。
飞机冲上了云霄，她的少年终于开始追梦。
第一章
十七岁的沉欢全身心投入了备考。
三年的高中时光，看似匆匆，其实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本该恣意妄为的年纪，为着心底的大学梦，束在这封闭的一方天地里，或凝神听讲，或奋笔疾书。虽然时刻都在尽着全力，但对未知的未来，还是偶尔会生起一丝茫然。
每当这个时候，沉欢总会想起正在异国他乡的那个人。
他此刻会在做什么？
也正和她一样努力吗？
记得第一次见到老张的那年，沉欢才十四岁。
放学后的校园，人影稀疏，寂静无声。她正因为几天前的期中测试跌出了年级前三而郁郁寡欢，收拾完课桌，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教室。路过拐角的琴房时，里面传出一阵欢快的琴声。
沉欢顿住了脚步，在紧闭的门前听了一会儿，她绕步拐到了琴房的另一边，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了穿着校服坐在钢琴前弹奏的少年。
一曲结束，他转头望向窗外，不禁被沉欢的身影吓了一跳。
此刻沉欢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她走到窗边，轻声问道，“这位同学，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歌？”
少年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腼腆，“这是我的自作曲。”
这次换沉欢惊讶了，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禁夸道，“真好听。”
少年瞄了她一眼，咳了一声，“你……不认识我？”
学生时代的沉欢心里只有教科书，又因为性格并不算外向，对别班的同学都不太熟悉，哪怕是那时已在学校里小有名气的老张，她也几乎没什么印象。
但自从他参加本地电视台的一档选秀节目后，人气高得连外校的学生也会不远千里地赶来这里看他，几乎可以说是走到哪儿，人群就堵到哪儿。
沉欢终于有了些印象，望着面前这张眉目清秀的脸，她试探地问道，“你是三班那个帅哥？”
老张没有否认，但面上浮现出一丝羞赧，“……其实也没有很帅。”
沉欢心底一阵好笑，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他从身后叫住，“沉同学，你等等——”
她转了身回来，愣了几秒，“你认识我？”
老张点点头，“沉同学每次考试都能上红榜，整个年级的老师都会提到的学霸，我怎么会不认识？”
这话听得沉欢心底略略开心，她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你还有事？”
对面的人一顿，眼底眸光闪了闪，迟疑了几秒，他低声问道，“你……不会去告老师吧？”
沉欢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的话，看着那半开的窗户，她索性几步走了过去，书包往草丛里一扔，两手撑到窗台上，一个跨步，轻松翻窗而入。
在老张诧异的目光中，沉欢拍了怕手上的尘土，抬眉扫了他一眼，“这下放心了吧？”
后来他又谈了好几首曲子给她听，每一首都温柔又治愈。那是沉欢初中三年最开心的一天，直到现在，她还是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书包里的手机震了一声。
回忆被打断。
沉欢翻开课桌板，往教室里扫了一圈，四周的同学还沉浸在吵闹的课间氛围中，她偷偷将手探进书包里，摸到手机后，往外拉了拉。半掩的屏幕里，似乎是进来了一条□□信息。
她正想低头看一看。
“在干嘛！”同桌突然张了脑袋过来，声音虽然是刻意压低的，但毫无防备的沉欢还是被吓了一跳。她连忙将手机塞回书包，侧过脸不想搭理身旁的人。
周之樾扫了眼她的后脑勺，心底有些好笑，他伸手揪了揪沉欢的辫子，“你藏太慢了，我已经全看见了。”
沉欢一听，连忙转了头回来，瞪向面前的人，“你要是敢说出去……”她缓缓伸出右手，在半空中握拳，来回晃了晃，“自己知道下场。”
“得了吧。”周之樾轻挥开她的手，“就你这花拳绣腿，唬谁呢。”
突然被异性碰了下手，沉欢一时有些恍惚，不知所措地收了回来，但嘴里继续念道，“还看不起人了？上一个被姐凑得鼻青脸肿的人也是你这么想的。”
周之樾笑眯眯地看了她一会儿，“想让我不说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沉欢扫了他一眼。
“拿来。”他忽然伸手摊开在她面前。
她不明所以，“什么？”
“当然是手机号码啊。”周之樾一脸的理直气壮，可见沉欢迟迟没有反应，他的脸色不禁难看了起来，“还是不是兄弟了？好哥们儿连个手机号都不能知道了？你这娘了吧唧的像什么样！”
一句话戳痛了沉欢的心。
她素来最看不惯扭捏造作了，一个号码而已，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就犹豫了。在草稿纸上“唰唰唰”地写下一串数字，霸气一撕，随手就扔了过去。
“没事别来烦我。”沉欢转回了视线。
周之樾沉默了几秒，喃喃道，“都是兄弟，难不成还会来骚扰你吗……”
等他不再说话，沉欢索性将头埋进了课桌洞，透过书包看了眼手机，是老张发来的一张照片：偌大的练习室里，镜中只有他孤身一人，白色的背心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
晚上沉欢写完作业，洗过澡吹着电扇纳凉，又忍不住开始看那张照片。智能手机还未普及的年代，屏幕很小，照片像素也不高，镜头还拉得远，其实根本看不清人脸，但她就是想看，反复地看。
“叮”的一声，手机突然进来一条信息。
沉欢怎么也没有想到，一连几天，周之樾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竟然真得天天地骚扰她。而且发的短信还都奇奇怪怪的，也不知是哪里摘来的酸词骚句，看得人汗毛竖起。
偏偏这货白日里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只字不提。
有天沉欢是真得忍不住了，直接在课间铃响后踹了他一脚，“你有病？”
周之樾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正准备去上厕所的，被她这么一吓，尿意都给憋回去了，他索性靠回椅子上，抬头看向沉欢，“你这是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沉欢横了他一眼，“你每天晚上给我发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之樾一顿，“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禁一阵来气，“那都是我自己辛辛苦苦，一字一句写的。”
沉欢的眼底蕴起一丝笑意，“情诗啊？”
这话听得周之樾心头一跳，知道这窗户纸今天是肯定要捅破了，他有些慌乱地转开了视线，顿了几秒，红着脸点了点头。
沉欢不禁恍然大悟，伸手大力推了把他的肩膀，“找我切磋写诗，那你小子是真得找对人了。不过写情诗吧，你肯定写不过我啊！”
周之樾一整个愣住，好一会儿，表情带上了一丝扭曲，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道，“我闲得慌找你切磋这个……”
那天晚上，他又不死心地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沉欢不仅回复了，而且还把他的诗修改了一番，然后认认真真地阐述了自己修改的理由，最后鼓励他继续加油。
周之樾被气得一整夜都没合眼，之后便再也没发过信息了。
转眼步入高三。
刚一开学，连着几场的随堂测验，教室后方开始倒计时的黑板，一个接着一个走上讲台大声宣誓自己的目标学校与专业，似乎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一呼一吸，也在紧紧围绕着高考这场硬仗。
试题里的硝烟四起，对错间的剑拔弩张，看不到敌人的战争，却残酷到影响未来的命运。还是一群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可很长一段时间里的人生轨迹已因此被注定。
不过沉欢素来都是很有想法的人，对学习和生活都有着自己的节奏，极少会被外界干扰。只是奇怪的是，新的一学期，她的同桌竟然还是周之樾。
下课铃声响起，沉欢合上书，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你怎么还没长个儿啊？”
周之樾一顿，立马开始气急败坏，“我脱鞋175！在男生里不算矮的！”可能声音有些大了，周围不少同学转过头来看他，他不禁脸色一红，声音低下来，咬牙切齿地看向沉欢，“只是因为成绩好，老师才让我坐前排。”
沉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顿了几秒，“哦。”
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最能撩人怒火了！
可偏偏周之樾这火又没处可发，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天生来克他的，总能轻而易举把他气个半死，那人却还不自知。
眼见着沉欢翻开英语课本开始背单词，周之樾的火只好作罢。他正准备去上个厕所解解压，低头扫过脚边，却见一本笔记本掉在了地上。
周之樾下意识地伸手捡起来，正准备开口询问，身旁的人忽然气息一动。再抬起头时，沉欢已经起身离开了座位。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周之樾伸手翻开了笔记本，看了几行，不禁一顿。
他忽然就没了上厕所的心情，等沉欢回来，他随手将笔记本递了过去。
沉欢一怔，连忙将笔记本抱进怀里，转头瞪向他。
“你谈过恋爱吗？”周之樾咬着笔头，吊儿郎当地看着她，“你自己都没谈过，还开始写人家谈恋爱了？”
沉欢的眼神越发凶了，这不要脸的，竟然偷看她的小说？虽然小说写着就是给别人看的，可是还没定稿的作品都是羞于见人的，周之樾这样的行为无疑犯了作者的大忌。
但是跟一个傻子计较，真得挺累人的。
好一会儿，沉欢冷哼了一声，“我这是艺术创作，艺术家搞艺术当然是要充满想象的了。”
周之樾伸手取下嘴里叼着的写字笔，皱眉沉思，“那太脱离实际也不行吧。”
沉欢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我写的是言情小说，跟现实接轨的爱情那是社会新闻。”
这话听得周之樾一顿，他不禁扭过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身旁的人一番。这才几岁啊，就开始恨嫁了？看来他这“万里长征”不仅开头难，后来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想到这儿，他用手肘戳了戳沉欢，“那你写完发我看看呗，我还挺感兴趣的。”
沉欢的眼底露出了一丝诧异，“没想到你还喜欢看这个？”
周之樾沉默了几秒，“不是喜欢，我只是对同桌表示一下关心与鼓励。”
沉欢一脸的似信非信，恰逢上课铃声响起，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那等高考以后吧，现在我要专心学习。”
铃声有些久，还带着一丝刺耳。
周之樾突然凑到她身旁，沉声问道，“你真想考那个外国语啊？”
沉欢不禁讶异于他话题转换的速度，一时有些发愣，可眼见着英语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她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这一整节课，周之樾都愁眉不展地咬着笔杆子。
他是为了沉欢才留在文科班的。
高一入学的时候，文理班随机分配，两人被分在了同一个文科班。尽管沉欢的理科成绩也很优秀，但因为当时的班主任是地理老师，强烈希望她留下来，所以沉欢选了文科。
而周之樾的文科成绩其实不怎么理想，虽然他的理科也照样比不过沉欢。
她想去的外国语是全国最好的语言大学，高考省排名前几百才有希望进的。以周之樾的成绩，再努力也进不去。如果不能上同一所学校，或许可以在同一个城市？
周之樾一把取下嘴里的笔，突然就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这天下了夜自习，沉欢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
老张：我要回国了。
手机屏幕前的她一下停住了脚步，急匆匆地跟身旁的周之樾告别了一句，她背着书包一溜烟地窜进自家楼幢的单元门。
周之樾一只手还伸在半空中，盯着她离去的方向，心头不禁一阵不悦。可偏偏脚下迈不动，直到抬头看见三楼的灯光亮起，他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出租房。
他家离学校有些距离，为了方便上下学，周爸周妈特意给他租了学校附近的房子。出于私心，周之樾选了沉欢的小区。
白天是同桌，晚上又在一个小区，他已经是离她最近的异性了。
可周之樾还是觉得他和沉欢之间似乎隔着什么。
其实他找认识的人打听过，沉欢在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很聊得来的男闺蜜，后来也考进了同一所高中。但他没有见过那个男孩，等他知道的时候，那人已经出国，好像是被一家很厉害的海外娱乐公司选进了练习生。
不管怎样，他们以后走的都不是同一条路了。
想到这儿，周之樾忍不住又回头朝三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沉欢一走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后，一把丢掉背上的书包。她盯着手机屏幕，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手指停顿了一会儿，快速打下了三个字。
欢子：为什么？
等信息的几分钟里，沉欢只觉得每一秒都是煎熬。
还好传来的是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
老张：公司给了三天假。
接下来的几天，沉欢的心情始终处于兴奋的状态。周之樾看在眼里，心底憋着气，嘴上却一个字也不想多问。因为他已经听到些风声了，那个男的要回国了，好像还要来母校参加文艺汇演。
沉欢有多开心，周之樾就有多低落。可惜他的异样，她根本没有察觉。
老张的航班是周五晚上落地的。
三天假期，一天用来陪伴家人，一天回母校，还有一天，他全部留给了沉欢。
因为学校周日放假，所以第二天的时候，两人出来见了面。
早上回初中逛了一会儿，中午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嗦了粉。午后的日光懒洋洋的，带着一丝初秋的闷热。装修简约的甜品店里，老张坐在沉欢的对面，侧着头，眸光出神地望着玻璃窗外的车水马龙。
好一会儿，他转回头来，手里搅动着咖啡棒，“小欢，其实我有点迷茫。”
从早上见他的第一眼起，沉欢就察觉出他的情绪了，她心里早就有数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迷茫什么？”
“不知道自己选的这条路是不是对的。”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落，“如果不成功，好像真得没有退路了。”
她沉默了几秒，“那你觉得这么做值得吗？”
对面的人一时有些发愣。
“我换个问法。”沉欢说道，“如果有一天，你七老八十了，躺在病床上回忆这一生，会不会后悔有哪一件事是没有去做的？”
老张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忽地眼底一亮，“我明白了。”
沉欢盯着他，继续说道，“你选这条路的原因是因为你喜欢，你热爱，而成不成功，那只是它的附加值而已。”
他笑了笑，颊边的酒窝显出一丝温柔，但眼底的光却渐渐坚定。
沉欢本该高兴的，可心底却止不住地泛起一丝失落。
她的少年瘦了。
在异国他乡的日子里，才十几岁的年纪，一个人忍受着孤独，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疯狂地练习。那些能说出口的大道理，听着容易，真做起来，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还好她的少年是个乐天派。
虽然偶有疲态，但依旧带着一身满腔热血。
老张回母校的那天，恰逢中秋节文艺汇演，在一阵阵的尖叫声中，他羞涩地走上台为大家表演，唱完歌又跳了舞。虽然台下的氛围很high，但沉欢看在眼里，心底莫名涌起一丝酸涩。
尽管老张的唱歌和舞蹈水平都进步了很多，但歌不是他自己的，舞也不是他自己的。不知要等到哪一天，她的大明星才能站在聚光灯下，一身闪耀地拥有属于自己的舞台？
退场的时候，他特意瞥往她的方向，透过人群，触及她的目光，心中似乎一下又有了力量。
老张离开后的几天，沉欢又开始没来由地郁郁寡欢。听老师讲课，自习时写着作业，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他的样子，或是坐在甜品店里说话，或是在舞台上跳舞，每一幕都记忆犹新。
周之樾观察着沉欢的状态，心底气鼓鼓的。
那天他特意跟着别班的哥们儿去了一下后台，近距离跟那人打了个照面。个头跟他差不了多少，长相还算清秀，唱歌跳舞的水平比一般人是高一点，但也没什么出奇的。而且遍观古今中外，搞艺术的男人大多都不靠谱，所以那人绝非沉欢的良配。
简而言之，他还有机会，并且赢面很大。
高三的生活，起早贪黑，一天的时间似乎很长。可又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充实，日子又过得飞快。转眼，竟到了高考前夕。
沉欢打开了房间的窗子，手臂趴在窗台上，发愣地望着头顶的星空。
“怎么还不睡？”周之樾站在单元楼下，两手交叉在胸前，背靠着一棵叫不出名的老树，下巴微微仰着，目光散漫地望向沉欢的方向。
她愣了一下，回过神，“你不也还没睡吗？”
“太紧张了。”周之樾垂下了视线，“睡不着觉。”
沉欢低下头，神色认真地看向树下的人，她似乎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禁问道，“在担心明天的考试？”见周之樾不说话，她下意识地安慰道，“其实都到今天了，你担不担心也没有用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好心态，平常心对待就行了。”
“不是这个。”周之樾抬起头来看她，嘴里又重复道，“我紧张的不是这个。”
沉欢有些奇怪，停顿了几秒，“那是因为什么？”
周之樾扫了眼她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眉头一皱，不满地哼了一声，“你以后没有我这么帅的同桌了，不觉得遗憾吗？”
这个问题，沉欢似乎从没想过，于是她认真思索了一番，“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关系总有结束的那天，只要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周之樾听得心头一阵沉重。
虽然他早就料到不会是他想听的答案，但沉欢的解释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其实很早就发现了，沉欢身上有着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通透，她虽然认真，也努力，但她又很洒脱，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心有所执。
“你最近是不是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了？”周之樾猜测道。
沉欢的眼底亮了亮，“没有乱七八糟的书，但我迷上了一个诗人。”她两手托着腮帮，眼眸望向星光熠熠的夜空，“一个与众不同的诗人。”
周之樾心底一阵吃醋，没好气地问，“谁啊？”
沉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扫了眼腕上的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她低头望向周之樾，“等高考完了再告诉你吧，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研究他写的诗。”
高考完？
周之樾不禁窃喜，这是高考完还可以继续长久联系的意思？虽然不能再做同桌了，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可以通过别的方式续存，应该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想到这儿，周之樾差点笑出声，忍了好一会儿，才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那也行。”
高考季虽然在六月初，但H省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那会儿的高中教室大多没有空调，考场亦如是。头顶的吊扇发出细微的声响，时间随着“唰唰”的写字声，一分一秒地流淌。
所有科目结束，对完答案，沉欢大概就心里有数了，基本发挥出了平时的水平。果然成绩公布的那天，哪怕查分系统突然崩溃，她也没有紧张的感觉。
高出一本线几十分，省排名前三百，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是能上那所全国最好的外国语了。
系统才恢复了没一会儿，周之樾便来打探她的分数，连着几天，又开始打探她的志愿。虽然以他的成绩是肯定考不上那所学校了，但如果在同一个城市读书，那还愁没机会见面吗？于是他所有的志愿都填在了B市。
几乎所有的省市都对本地考生有些优待，所以很多人会选择省内的学校。像沉欢这样铁了心要出省的，本来也不多，况且填了省外的也未必会在一个城市，所以当她知道周之樾也被B市的高校录取的时候，她心底还是有些开心的。
没想到在异乡，她还能见到高中的兄弟。
开学第一天，爸妈拎着一大堆行李，送沉欢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番，吃过午饭后，沉欢在校门口送别了这么多年从没有离开过身边的父母。
她虽然性子比一般人洒脱，但对家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加上那时年纪还小，孤身一人来到完全陌生的环境，手忙脚乱过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
周之樾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忽然出现的。
沉欢愣了好一会儿，一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最后她一脸惊讶地问道，“你不是还有半个月才开学吗？”
“我来这旅游不行啊？”他嘴硬道。
沉欢狐疑地看了看他，“以后要在这待四年，有的是机会到处玩。”
周之樾连忙换了个借口，“那我提前来熟悉下环境总行了吧，免得到时候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不习惯。”
沉欢有些好笑，她自然明白他的用心，只是这样的关怀在朋友间似乎显得过于隆重了，她一时感觉心里难以承受。于是沉默了好几分钟，才开口问了一句，“那你这几天住哪儿啊？”
“当然是酒店啊。”周之樾嫌弃地瞥了她一眼，“这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沉欢拧了拧眉，刚想开口反驳，周之樾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沉欢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拉着小跑了起来。
“你干嘛呀？”身后的她气喘吁吁地问。
周之樾回头瞥了她一眼，“中午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馆子，晚饭带你去尝尝？”
沉欢扫了眼腕表，“可是现在才两点。”
“那就当是下午茶。”他一脸坚定地说。
于是午饭都还没完全消化的沉欢，拖着疲惫的身躯，有些发愣地坐在附近深巷里的一家小馆子里，握着筷子扒拉着碗里的辣椒。虽然肚子不饿，但桌上的菜确实味道不错，又是咸辣口的，很开胃，这一吃竟然还吃了不少。
周之樾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沉欢的神色。他已经喝完一整杯冰水了，可手心还是紧张得一阵出汗。想起方才贴着这人手心的感觉，他到现在还是心跳得厉害。
作为一个男人，他真是太怂了。
整了这么多戏，只是为了牵一下她的手而已。还好方才兵荒马乱，沉欢并没有推开他。这是不是也从侧面说明，她并不排斥与他的肢体接触？
周之樾不禁暗暗思忖，如果现在告白，被接受的几率不知有多大？
对面的沉欢突然抬起了头，触及他的眼神，她愣了几秒，“你看着我干什么？怎么不吃啊？”
周之樾转开视线，慌乱地想喝水掩饰一番，不料水杯已经被喝空，于是连忙伸手拿起桌上的水壶，却又因为一个用力过猛，壶盖被顶开，水顿时洒了一桌。
沉欢立马抽了餐巾纸过去按住桌面，抬头看了周之樾一眼，“你怎么了？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周之樾摇摇头，心底的想法瞬间被熄灭，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索性来日方长，以后肯定还有机会的。
那天直到与沉欢告别，他都没再提什么，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虽然沉欢以前看不惯，但那天却很是开心。
只是到了万籁俱寂的夜里，因为忽然换了地方，她开始彻夜难眠。想起自己孤身独处异乡的感受，沉欢不禁想到了远在国外的那人。
他离家的时候，比她还小，又是去到语言不通的国外，那时可能更加寂寞难耐吧。想到这儿，沉欢钻进被窝里发了条信息。
欢子：我今天来学校报道了。
可惜直到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手机都没有震动，他大概又在一个人练舞了吧。其实老张看手机的时间不多，但只要看到她的信息，他都会第一时间回复。
果然等沉欢第二天醒来，手机里多了一条信息。
老张：恭喜小欢同学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爱心]
沉欢忍俊不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军训后正式开学，随着课程的开始，以及各项社团活动的进行，沉欢的生活很快进入正轨。没有了初到一地的孤独感，她很快便融入了这个勤奋又热情的新集体。
不久后沉欢听到一个消息。
因为是外国语大学，每年都有一定名额的交换生可以出国学习，但基本上学的什么语种，就只能去对应的国家交换。沉欢学的是Y语，但她的目光锁在了H国。
老张就在那里。
下了这个决定以后，沉欢跟指导员沟通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对方给了两个建议：换专业，或者修二专。但是按照规定，只有大二才能开始修习第二专业。于是沉欢又拿出了备战高考的状态，准备在期末的时候冲击年级绩点前三。
只是人越往上走，碰到的就越与自己的实力相接近。她虽然在语言上很有天赋，但大学里卧虎藏龙，想要名列前茅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于是沉欢给自己制定了一套强度密集的学习计划，每天不是上下课，就是起早贪黑地出入图书馆，这让周之樾一连好几天都没法在社交软件上找到她的踪影。
在某个周六的午后，他骑着脚踏车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沉欢的学校。
当时沉欢刚在小卖部买完水，正准备去图书馆自习，抬头却被坐在脚踏车上，单脚撑地耍着帅的周之樾挡住了去路。
“你怎么来了？”她问。
周之樾一脸不满地瞥了她一眼，“电话不接，发你信息也不回，半天儿都找不到人，我要是不亲眼来看看，都要怀疑你被人拐卖了。”
沉欢掏出手机看了看，确实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以及一大堆没什么营养的信息。大概是方才环境太嘈杂，她又忘记关掉静音，所以一时没注意吧。不过急着找人的时候，怎么也联系不上，确实会很难受。
想到这儿，她眼底露出一丝抱歉，“我这两天太忙了。”
周之樾继续盯着她，“在忙什么？我不相信有什么事能比我更重要。”
沉欢白了他一眼，“我打算申请明年出国交换的名额。”
他一愣，心底一阵不好的预感，顿了好几秒，沉声问道，“你想去哪个国家？”
“H国。”她答。
周之樾顿时心底拱起一团火，真是好，他为了她来到B市，她却要为那个男人去H国？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得要没有机会了。
想到这儿，周之樾迅速冷静了下来。他走下脚踏车，一屁股坐到后座，一手握住车把手，一手往额头上抹了把汗，可怜兮兮地看向沉欢，“我骑了两小时脚踏车就为了过来看你，现在腿酸死了，你行行好，把我载去冷饮店吃点冰吧。”
“骑了两小时？”沉欢思索了一番，“两块钱直达的百万豪车你不坐，非要在这儿自己折腾？你这点小伎俩啊，我小说里的男十八配都不屑去做。”
周之樾听得面色一沉，不满地哼了一声，“你有时间构思小说，没时间回复爷的信息是吧？”
沉欢被说中心事，一时有些愧疚，只好走过去坐上了脚踏车。
成年男子的体重着实不轻，偏偏后座这个人真就把自己当成了大爷，连上坡的时候都不知道要使点劲儿。沉欢骑得满头大汗，回头骂了两句以后，后座的人开始收敛了一些。只是一旦出了汗，就再也止不住了。她热得浑身难受，于是周之樾被整整骂了一路。
快到冷饮店的时候，他终于打算挽回一些自己的颜面了，便对着沉欢的后背说道，“女人，你给我闭嘴。”
沉欢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停下脚踏车，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后座的人。
周之樾有些得意，“怎么样？这是男主会说的话了吧？”
她有些无语，沉默了几秒，“我的男主才没有这么油腻。”
等她回过身，正准备继续骑脚踏车，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沉欢身子一怔，眸光往后瞥了一眼，“干嘛呀？”
周之樾声音闷闷的，“有点累，借兄弟靠一会儿。”
沉欢没有动作，就这么僵持了许久。
“周之樾。”她忽然喊他的名字。
后座的人模仿着她的语气说道，“干嘛呀？”
沉欢问出了埋在心底许久的话，“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冷饮店里，周之樾如坐针毡。
虽然嘴里叼着吸管，坐姿依旧吊儿郎当的，但微微颤动的手指掩饰不住他此刻内心的紧张与不安。他在等着沉欢的审判，多年的暗恋，能不能开花结果，只在她一句话了。
可是沉欢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从小到大，喜欢她的人还挺多的，但至少等人家开口表白，她才能正面去拒绝吧。可偏偏周之樾方才只是看着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她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最后急性子的沉欢沉不住气了，她抬头看向面前的人，“那你现在是想怎样？”
周之樾与她对视了一眼，慌忙转开视线，颊边竟然难得地泛起了一丝微红，“看上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是认真的，能追到这里来，肯定是想做你男朋友呗。”
“男朋友？”沉欢从没想过自己有了男朋友会是什么样子，下意识地就有些抗拒，“可是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周之樾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虽然在说出方才那句话之前，他几乎已经猜到结局了，以沉欢那捉摸不透的性子，这次告白大概率是不会成功的。好在起码没有被她严词拒绝，这说明在她心里，他并不讨厌，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想到这儿，他也不再强求，手里的吸管搅动着杯里的柠檬茶，“行吧，那我过段时间再问。”
沉欢顿了顿，一脸自然地说道，“再过两年吧，我这段时间都没有空。”
周之樾一阵无语。
搞什么？
谈个恋爱还得看档期吗？
想起她准备申请出国交换的事情，他又是一肚子气。这年头，真得是谁先认真就输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喜欢上一个心里没他的人，被拿捏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到这儿，周之樾暗暗叹了口气，抬头扫了沉欢一眼，他索性岔开了话题，“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个诗人，你倒是把他的诗发给我看看啊。”
沉欢不禁垮了脸，“别提了，后来上网一查，我看到的那些诗基本都是假的，根本不是出自他之手。不过吧……”她顿了顿，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向周之樾，“我买了一本他的传记，诗虽然是假的，但他的一生真的是个传奇。”
周之樾接过来一看，“仓央嘉措？”
这个名字似乎他以前也有所耳闻，但具体的并没有关注过。他知道沉欢向来对少数民族的文化颇有兴趣，既然是他喜欢的人所喜欢的，他自然也要去了解一番，于是将书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后来一段时间，沉欢果然忙得像转陀螺一样。
索性几个月的努力最终并没有白费，期末的时候，沉欢以绩点年级第一的成绩转到了H语专业，并向学校递交了出国交换的申请资料。
获批的那天，沉欢一夜未眠，她钻在被窝里给那人发了一条信息。
欢子：我要来H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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