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进了客厅，刚关上门，苟子涵就对涂冲说：
“你剑呢？我觉得这回准行。”
涂冲看他平静如水的眼睛，在心底认同这句话。
正因为认同，反而迟疑了。
犹犹豫豫说：
“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者想见的人……“
“你那朋友，叫贺什么那个，要不要去见见……“
苟子涵不耐烦：
“不用。贺天佑正和孔一诺谈恋爱，两人到R国旅游去了，天天在朋友圈秀恩爱，烦死个人。”
涂冲低头想了会儿，摸出瓶冰可乐给他，问：
“有没有什么遗憾？看我能不能解决……”
苟子涵刚才出了一身汗，确实缺水，一仰脖“吨吨吨”把整瓶可乐给灌了下去，打了个大气嗝。
“怎么没有？遗憾多了去了。”
“我要再高二十厘米，就去打NBA。”
“脑子好一点，就不会上这么多当。”
“最遗憾的就是——我这是什么破嗓子？唱歌怎么那么难听，还五音不全！”
他抬起脸来，埋怨涂冲：
“你造人的时候能不能用点心？瞅瞅我这粗制滥造的样子！”
涂冲无言以对，手心里都冒汗了。
好一会儿，才试图辩解：
“可是你帅啊。”
苟子涵对自己的外貌倒是一直很满意：
“这倒是。”
说着把饮料瓶一扔，伸出手来，抖了抖：
“拿来吧。活着真没劲。”
涂冲不理解：
“反正你都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报复回去？”
“他们一个个这么欺负你，你就这么忍了？”
苟子涵“切”了一声：
“我觉得你说得对，人这玩意儿，有什么意思嘛。”
“你看他们一个个干的那些事儿，我光想，脑子都要转不动了。”
“活得累不累？”
“你看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设计这个设计那个设计我——”
“我再费心劳力地报复回去……”
“他们根本不值得我耗费有限的人类生命。”
涂冲皱起眉来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捋清他的思路，但是，既然该说的都说了——
“既然如此，那”，从怀里抽出那把剑来，自己拿着剑鞘，把剑柄那边递给他。
“来吧。”
苟子涵“仓啷”一声抽出剑来，还挽了个剑花。
剑光反射到涂冲眼睛里，他忽然就觉得很刺眼，只能把眼睛闭上。
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那剑刺过来，却听到还剑入鞘的声音。
苟子涵“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还有件事儿我得做了。”
涂冲下意识问：
“什么？”
“找杨奶奶啊。我想把这件事做完。”
涂冲心里不知怎地就松了些，笑眯了眼睛：
“好。”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降落在昔都机场，直奔昔都大学。
涂冲拿出名片和介绍信来，把研究大坝移民那套说辞一说，很顺利就见到马鸣当年的导员兰老师。
现如今的兰老师已经是学工办主任，今年就要退休，很久不亲自带班。
一听他们来意，马上表示配合，打开手机，给他们展示那一个个班级群，得意说：
“看，这都是我当年带过的班。”
“……现在他们还经常打电话给我，‘兰老师，来参加同学会啊，没你怎么行？’”
“——我才不去！这么多班，要一个个参加，那身体哪受得了？……”
俩人听兰主任吹了半小时的牛，才换得他在马鸣那班的群里问了声。
等了好久，才有个用大海做头像，名字叫做“AAA天运工装杨天昀“的人回复：
“兰老师，您找我？”
苟子涵涂冲，包括兰主任都愣了下：
找的不是马鸣么？
在兰主任的引荐下，涂冲很快加上了杨天昀的微信。
涂冲直接问：
“请问您是九五级土木二班的马明吗？”
“AAA天运工装杨天昀”说：
“马鸣是我以前的名字。”
还加了个微笑的表情，很符合他的年龄。
涂冲介绍了下自己，提出想和他见个面。
过了好一会儿，杨天昀才客气说：
“没问题，没问题，配合国家调查。”
“不过听兰老师说你们在昔都，我在长觉，可能见面不太方便。“
苟子涵叫起来：
“长觉！他怎么会在长觉？”
隔天上午，他们按约定来到天运公司。
都到人家公司门口了，苟子涵还有些恍惚：
找人的过程这么曲折，见面这么容易么？
网上查到这家公司的信息是：
主要做工厂装修，规模不大，在长觉开了十多年，老板就是杨天昀，也就是马明。
公司简陋的主页挂着杨天昀的大照片儿：
四十多岁，脑袋锃光瓦亮，和苟自强一样一根头发都没有。
大眼睛双眼皮儿，挺着啤酒肚，坐在巨大办公桌后的老板椅里。
面前放着成套茶具，墙上挂着条幅：天道酬勤。
和苟子涵脑子里“小老板”的刻板印象一般不二。
这公司的位置在长觉早些年还算繁华的一个小商圈，这几年这个商圈已经有些没落了。
两扇门的门脸，玻璃门后就是老式前台，现下前台没有人。
办公室五六个工位，三个员工，都对着电脑忙活。
涂冲给杨天昀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热情应承：
“来啦来啦！”
说着经理室的门打开，照片上那个光头满面笑容迎出来。
走到一半，他一眼看见苟子涵，止住脚步，满脸惊讶。
——他显然认出了苟子涵。
这一眼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淡淡的，整场见面的性质立刻发生了变化。
杨天昀来到前台这边，对两人礼貌微笑点头，把他们让进办公室。
办公室果然就是网站照片上那间，连“天道酬勤”都是那幅。
两人在沙发上坐了，杨天昀也不说话，拿水壶在饮水机里接了水，开始烧水。
水壶很快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杨天昀坐到他们对面，问苟子涵：
“二公子，找我什么事？”
这就等于把话挑明了：
我知道你的身份，现在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的身份，有话不妨直说。
苟子涵一下被问住。
他以前找杨奶奶和马鸣是为了完成爷爷的遗愿，现在爷爷病好了，不需要他这个儿子的肾了……也就不需要找到他们了。
现在，找到他们，成了苟子涵自己的遗愿。
苟子涵坐在那里，在心里编理由。
编了一会儿，突然就不想再编了：
他娘的，老子都不活了，还要费这个脑子干什么。
于是他坦荡荡和杨天昀对视，说：
“我得癌快要死了。才知道我还有个伯伯，临死前想见见你。”
这回轮到杨天昀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青春正好，竟然就要死了。
不是没有怀疑，他看起来一点儿生病的迹象都没有——
但是，拿这种事诅咒自己的人也不多……
这时水开了。
杨天昀连忙站起来去拿水壶，开了袋铁观音，放在盖碗里。
加水，洗茶，再加水，拿杯盖压一压，等上几秒，把茶倒进公道杯，再分到小茶盅，送到苟子涵和涂冲两人面前。
“请。”
苟子涵一口喝了：
“好喝。”
杨天昀又给他续上。
苟子涵主动说：
“可能是我的执念吧，就想把你和杨奶奶找着见一面。”
杨天昀礼貌笑了下，没有说话。
“找你们可难了。我们先去的杨家坪，到那儿一看，淹了……”
苟子涵也不管杨天昀爱不爱听，叭叭叭把找他们的经历给说了一遍。
刚开始杨天昀还不在意，等苟子涵说到去东岭找杨德宝，又跑去彦港找杨金花，也露出惊讶的样子来。
苟子涵回忆着这趟和涂冲一起经历的旅程，眼睛里烁烁放光。
当时只觉处处不顺，现在回想起来，竟是一段很精彩的人生经历。
以至于说着说着他心情好起来，说到最后乐呵呵对杨天昀说：
“天道酬勤，我终于还是找到你们了。”
杨天昀反应了会儿，才艰难地说：
“你跑了这么多地方……就为了见见我妈和我？”
苟子涵狠狠点头：
“嗯！”
杨天昀现如今47岁，在商场多年，苟子涵这样的性情中人也见识过一些。
虽然很为对方的病情感慨，也确实为苟子涵的执着感动，却也并不会这样就掏心掏肺。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盅喝了一口，笑道：
“我们过得还不错。”
“我妈以前还到隔壁街摆煎饼摊，现在也不做了。”
“每天就是看看电视，出去跳广场舞。”
苟子涵听到这话，心里突然像爆开了兜蜜那样甜。
仿佛今生终于有件事圆满了，不亏了，满足了。
好一会儿，他才从这种令人手脚发软的满足中缓过来，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问：
“那你们是怎么定居在长觉的呢？”
杨天昀笑得很表面，又喝了口茶，仰起头看天花板，感慨：
“也没什么，人嘛，这一辈子总要这里走走那里停停。都是缘分。”
然后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喝茶。
三人又喝了一轮，都不再说话。
涂冲看实在没有什么进展，主动起身告辞。
杨天昀面带笑容，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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