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日,果然要热一些,这才刚用过早饭,太阳就有些晒了。
江持盈斜倚在竹榻上,挪了挪位置,将自己完整地躲在树荫下,咬了一口果子,手中的罗扇却越摇越慢。扇子下漏出一角,那是被对折的一封信笺。
“平乐坊,墨韵斋……”崔先生的叮嘱已然成了心魔。透着阳光,隐约可以看到信封里的厚厚叠了两层的信纸。
到底写了什么呢?会不会……
算了!江持盈一把将信攥在手心,既不知道信为何如此神秘要躲开官府的盘查,也不知道怎样不留痕迹地送出去。索性一把火烧了,免得出事牵连自己,只是……回了京城要如何面对先生呢?
“持盈……”是姨母。她忙坐起身来,将信藏好。
“外头可热闹啦!”蒋氏一把握起江持盈的手,“乔安郡主在万花湖办诗会,姨妈带你去凑凑热闹。”
“多谢姨母,只是……我。”我现在哪有心情游湖啊。
“你要是不想看诗会,万花湖边上还有酒肆、画坊、花鸟铺子,虽不及长安,倒也颇有我们南方的意趣。”
画坊?万花湖附近有画坊?墨韵斋就是一家画坊,会不会在这附近。
江持盈答应游湖的事可把蒋氏乐坏了,忙忙地叫婆子丫头准备。
钱妈妈刚掀开马车的帘子,江持盈就愣了一下。江喻盈坐在里头,冲她一笑。这?她刚刚,是不是对我笑了一下?江持盈满腹狐疑。真是稀罕,自打她十岁从被接到伯爵府,她这个端庄守礼的冰美人妹妹,对她笑的次数不超过三次:第一次是她刚到江府时候,江喻盈摇着她的手甜甜地叫她姐姐,第二次是她去禅院前的除夕,父亲叫人来画画像,她憋出一个假笑;第三次,就是前几天,她被拒婚刚回府里,她站在母亲身边,看父亲生气,和自己对视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下。
所以,这次是个什么笑,搞不明白。
两姐妹相对无话,直到蒋氏上车。
“咱们早些去,今天人多着呢,听说江南一带的诗人、文豪都是乔安郡主的座上宾,万花湖中间的岛上搭好大的台子,说要演……什么?”蒋氏说到一半想不起来了。
“万仙会。”江喻盈接道。
“对对对,万花湖上万仙会,听听,多美。”蒋氏乐呵呵地。
江持盈看了眼江喻盈,其实她无论是才华还是样貌都不输自己,只是这几年个性越发冷淡,可惜了。
“持盈,你看,这街上两边都是各色样的铺子,晚些我们也可以来逛逛。”蒋氏掀了起帘子指给她看。
江持盈匆匆扫了几眼,却没有见到卖字画的。
“姨母,前些日子我在京城倒是学了一段时间的画,还真想看看江宁这边的,不知道城里有几家画坊啊?”
“这……”蒋氏不懂画,这一下也说不出个具体,“这附近也就两三家吧,都在那边,隔了一条街,平乐坊,靠着南轩书院嘛,什么书局啊画坊都在这。”
平乐坊,那就对了。
万花湖,原称北湖。
近年因乔安郡主中意,经常游玩,周边园子种植了各色样的花。故称万花湖。
每到夏天,湖中千亩荷花,竞相绽放,人在湖中,如在画中。
蒋夫人赁了一条小画舫,江持盈坐在船头,目光不时地看向岸边。游湖的人多,姨母和妹妹忙着去看诗会,或许今天是个好机会。
“姨母,我有些……有些难受,或许是这船晃,人也吵闹,我想去马车上稍稍歇一歇。”
蒋氏颇有些担忧:“要不要回去?”
“不了,妹妹还要看花呢。”
“也是。”都是伯爵府的小姐,不好顾此失彼。
“姨母别担心,叫一个小丫头跟着我,我略歇歇,到了午初时候,我再回来,正好用饭。”
“也好,也好,钱妈妈,顾好江姑娘。”
平乐坊,墨韵斋。
一条闹中取静的小街坊,面店、茶铺、书局,胭脂店,几处卖糖果点心的铺子夹杂其间。墨韵坊就在巷尾,门面不大,门口挂着几幅山水画,另有几幅财神爷、门神的人物画像颇为醒目。江持盈心里一乐。卖画也想发财嘛,不丢人。
没空多想,时间有限。
“姑娘看画吗?”江持盈抬头,一位年轻小伙子从内走出,一袭青色长袍,倒是儒雅。
“我想看一幅孙先生的画。就是……”
“哦,姑娘懂行”她话没说完,小伙子就接上话,“孙先生的画我们家最全,您这边看。”这么快,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传奇里强盗接头对暗号是不是也这样。江持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强盗,可能心里本就觉得送崔先生这封神神秘秘的信不是什么好事吧。
江持盈跟着走过去,那小伙子捧了七八卷画轴忙忙地过来。
不是……感情,你真的给我看画啊。
江持盈忙按住他拆的卷轴,盯着他慢慢悠悠 ,一字一顿地说:“小哥,你别急,听我说完,孙先生的竹林七贤,我要看阮籍的那一幅。”
那小哥忽地一顿,眨巴眨巴眼睛,似是没想到她这样一位年轻的姑娘会是……转而正色道:“姑娘好眼光,您楼上请。”
江持盈长舒一口气,终于!
烈日当空,已是正午,她刚才借口说闷,叫钱妈妈陪她到几处街坊逛了逛。又借口叫钱妈妈买几份酥山,带去给姨母他们,自己偷去墨韵斋,解决了大烦恼。
眼下,得赶紧回万花湖。
蒋氏的画坊中午会停到万仙会的戏台附近,现在她要乘一艘小篷船前往戏台。
江持盈刚坐下,却见钱妈妈急急转身。
“怎么了?”
“哎呀,小姐叫我买的几份酥山还没拿呢?”
“那你快去。”
钱妈妈刚转身上了码头,这边船身微动,接着几声“轰隆”的闷响,听着跟打雷一样。
“怎么了?”
“姑娘莫担心,应该是戏台那边开演了。”
江持盈略歇了一会儿,想钱妈妈怎么还没回来。掀了帘子一看,那船夫竟早就将船撑离了码头,已经走了好一段路了。刚才她因太阳太晒,将船篷两边帘子都放下,竟一点未察觉。
“怎么回事?钱妈妈还没来,你怎么擅自开船?”
那船夫没回头,继续撑着船道:“时间晚了,蒋夫人担心姑娘饿着,我先送您过去用饭,再去接钱妈妈。”
江持盈听他这样说并不无道理,却看这方向不对,不是上午他们游湖的路。周边的船也越来越少,她警惕地往后退了退,侧坐在靠船尾的地方。
“这方向,怎么不一样?”
“戏台在湖心亭,那头人多,从湖的这边绕近些。”
不对。他说得都好像在理,但是,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她在脑子里将刚才的情景又在脑子里想了一遍。
“姑娘莫担心。”
“蒋夫人担心姑娘饿着……”
姑娘!他称“姑娘”。
姨父张老爷因为一直攀着伯爵府的关系,这几日来,张府的下人都恭敬得称“小姐”。
他,不是张府的人。
“掉头。”
……
“掉头!听见了吗?”
……”
“我不管对方给你多少钱要做什么,我给你加钱,掉头!!”
江持盈缩在船篷里,死死盯着那个穿着短打布衣的中年船夫。他动作一滞,却并未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离人群越来越远了,连戏台的咿咿呀呀声都越来越飘渺了。
“好汉,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付得起,而且我发誓不会事后追究你,江府的姑娘绝对守信,这笔买卖你不会亏!”
“轰隆隆——轰隆隆——”晴天白日,天空却滚过一阵惊雷。吓得船上的两人都一哆嗦。接着便是一阵狂风从湖面上卷来。
一时间,风浪骤起,小篷船被吹得横斜动荡。
那船夫弃了船竿,闯进船篷里。
江持盈忙退到船尾。两手按到船的边沿,一只手落空,身体往下一跌,她往下看,身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退无可退了。
“江姑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最后给你一句话,好叫你死得明白……”
说完,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湖里,不见了。
“————”
耳朵里是长长的嗡鸣声,江持盈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船夫的话,犹如一把锥子钉进她的心脏。
“江家,从来只有一位小姐。”
风雨飘摇。茫茫无际的湖面上,一条小篷船被推到浪尖,像荒原里的一片落叶。
滔天的浪与乌云将她砸向墨玉般的湖底,意识如水流般,悄然而逝。
头顶天光渐渐散去,命运在无情地嘲笑。
江持盈想:我这一世,争过,躲过,算计过,终是生不由己。
算了,这条命不要也罢……
江宁城外几十里。
湖面如镜。一排排大树诡异地立在水中。参天蔽日的树冠连成一片,屈曲盘旋的树根在水底交织错杂,俨然一座水上的孤岛。
江持盈就跪坐在这座孤岛的岸边。她没有死在那场暴雨里,衣带缠住了船的围栏,她攀着小船一路飘到这荒无人烟之处。
想想自己真是心存奢望,还想着姨母家或许会有人寻来,或许有路过的船家愿意搭救。
等啊等,却只等到了一把刀,和一句咬牙切齿的忠告。
这天早上,刚破晓时分,湖面上起了雾气,昏沉着在船上熬过一整夜,江持盈被一阵晃动惊醒,掀开帘子一看,船被几截倒下的大树挡住停了下来,旁边是一块水中的高地。隐隐地,她似乎看到树林的那头,有点点火光。
她以为是过路的渔船,忙去看。
她把船系在一棵矮矮的藤条上,刚爬上岸,没走几步,那密密的树影后竟有动静,鬼魅般的影子一掠而过,江持盈脊背发凉,晨雾浓重,太阳还没有出来,树林里嘎吱作响,湖面上的雾似鬼魂般,绕在她四周。
江持盈本就饿得昏沉,此时又累又怕,慌忙夺路而逃。待她深一脚浅一脚跑回岸边时,一股凉意蔓延至全身。
我的……船呢?
呵……江持盈苦笑。心里又难过又憋屈又害怕,一股怒火升腾起来。
她朝湖面大骂起来,“小偷!强盗!天杀的!连船也偷……”骂了几句又哭起来。
“我就剩一条船了,也要偷走,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她一边哭一边骂,骂声越来越小,哭声越来越大。
“有本事,收了我的命……”
“闭嘴。”
身后传来一句低沉的命令,是个男人!江持盈一惊,半句话噎在喉咙。刚要起身,便被一柄短刀抵住脖子。
人气急了真的会笑。江持盈摆烂了。
“呵,要杀就杀吧。”
“……”
“好汉?好汉?”身后的人并不说话,只有架在脖子上的短刀微微颤动。
“那,既然你不杀我,能不能救救我?”她犹豫了一会儿,诚恳道:“我给钱,酬金丰厚……”
男人勒住自己的手臂骤然一提,刀锋完全贴在自己的皮肤上,森森寒意让她一颤。
“你再说话……”身后的人终于开口,冷峻阴森、咬牙切齿道:“树林里百八十发弓弩,会把你射成筛子。”
空气一瞬凝滞,只听见静静的水流。
晨雾里冒出来一条船,黑色的篷顶。江持盈一眼认出来。
我的小篷船!
她谨慎地攀住男人的手臂,示意他放开,却见男人并不理睬,只是看着小船上另一个人。
头戴蓑帽,一袭黑衣,那人在船头比画了几个手势,江持盈看不懂,却感觉身后的手慢慢放开。
“上船。”他说。
刀,收进腰侧。他伸出了一只手。
江持盈没有半分犹豫。
几世的命运就此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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