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世家门阀的累世积威,不是那些两朝新贵所能比的。像凌深这种,寻本溯源,凌渊有从龙之功,屡屡立下战功才得以封妻荫子,可对于门阀来说,根基太浅了。根本不会把他们当一回事。
就算有政令去清查,到底需要人执行,没有世家的手腕,什么说法都是空谈,到最后都执行不下去。
历来朝堂之上不缺乏有想法的年轻人,但是最后都不了了之,为什么,因为他们看清了这里面的门道,知道浮游撼不动大树。只有一个人曾经掀起了惊涛巨浪,那人也姓谢,他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周显突然有点胆寒。
对于世家来说,几十上百年没有厉害的子弟中兴,最后不是被蚕食就是被新兴的贵族取代,周氏没有这样的人,但是谢家有。谢家不止有这样惊世才华的人,他还有能力搅弄风云。
旁边的周惟安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反应过来,朝堂上的人已经走空了,
“爹,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五十年前谢家的那个人。”周显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可是眼前的谢洵却如日中天。“我看着谢洵的身影,越来越像那个人,恐怕…………”
“爹,你多想了,当年凌深之所以被贬去岭南,正是谢洵的手笔,如今他回京来获得盛宠,只怕不会那么轻易与谢家和解,这应该只是个意外而已,谢家不会任由谢洵乱来。”
谁知道这到底是上面那人的意思还是谢洵的意思呢?周显一叹。
“走吧,走一步看一步。”
凌深慢慢走出了大殿,等下了台阶,才发现谢洵并没有走,厚重的大氅勾勒笔直的身姿,孑然立在一边,好像往前多走一步也不敢,眼神淡漠得像经冬未化的皑皑白雪,等他经过时候才问了一句:
“你回来了。”
他声音很轻,隔稍远一点就要听不见。
这是回来后谢洵第一次见他,却不是他第一次见谢洵。
“是,我回来了。”凌深停了一下脚步,看着脚尖前的地砖慢慢道,目然后不斜视地从边上走过,不曾转头,面对这个人,好像连多说一句也害怕。
在岭南难熬的一千个日夜,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想,如果能再见到谢洵,一定要找他问个为什么!死也要死个明白,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能够好好活下来的时候,慢慢地心中的不甘就淡了,就不想了。
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真到了这一天,突然发觉只是漠然地走过他身边,连回头看一眼也害怕。
陆陆续续马车出了宫门,今日群臣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桓岳回府就摔了茶盏。
桓泽不在朝上,见此劝慰父亲:“谢洵能带着谢家一步一步在朝堂上与我桓氏分庭抗礼,不过是因为北府兵为后盾,与其和他做口舌之争,不如釜底抽薪!”
桓岳压下一口气,警惕地看着小儿子,锋芒毕露可不是好事:“你可不要乱来,谢家早不是十年前了,如今谢潋带着北府兵,持节都督五州军事。可不是当年你对付他们那么简单!”
桓泽从小有父兄为倚仗,还真没怕过什么,“爹放心,我当然不会自己出手。再说了,谢潋厉害,我大哥不也以荆州刺史出镇江陵,还怕他们?”
桓岳沉默,即是默认了。桓泽和李屹亲近,左不过还有李屹看着他。
桓泽如今只混了礼部一个闲职,连上朝都轮不上,心里最不平衡,“还有那个太学陈礼,一个读书人竟然也敢冲着世家叫板,名字前面加个太学,就自以为了不起了,能盖过他的寒门出身,他算什么东西?”
桓岳气得瞪了一眼他,陈礼有没有了不起我不知道,你不知天高地厚倒是真的,“我朝那么多学子,你懂什么,也只有一个陈礼能让别人在他姓名前面冠以太学两个字,太学还与有荣焉,他身后站着的是天下读书人。”
桓氏往椅子上一坐,腿敲得老高:“都是些寒门穷酸,有什么可怕。”
桓岳讥讽他:“你在崇贤馆读书那么多年,怎么不见你名字前面被人加崇贤馆三个字?”
桓泽不服气地小声道:“爹!那能一样吗?谢洵六艺联考第一,不也没人给他加崇贤馆。”
桓岳被他气笑了,“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和谢洵比。”
周府。
周惟安扶着周显进屋坐下来,又从仆人手里接过茶递给父亲。
就听周显道:“陛下这些年,是越发会用人了!”
周惟安站在一旁替他递上手帕,接过茶道:“一个陈郡谢洵,一个太学陈礼,本来就很难缠了,现在又来一个凌见微。”
“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厉害了,一个读书人,竟然能被人将太学冠在名字前面,真是后生可畏。”
“以前还真是小看了谢家兄弟。”周惟安道。
周显无奈一叹,谢氏真是有幸,“谢洵能从丹阳尹一路到廷尉寺进而一跃进入中书省,荀鹤的预料一点也没错,他如今已成气候。”
周惟安安慰他,“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当初他在崇贤馆就才智超群,一骑绝尘,远胜同龄人。”
周惟安沉默了一下,“清查田亩一事,我们真的就不干预了吗?”
“且先沉住气看看吧,我们不动也自会有人动。”周显升起一种无力感,好似大势洪流,人力难挡的无奈。
凌府府修葺后焕然一新,其实也就是一个三进的院子。
李成珏大手一挥,流水一样的赏赐进入府中,颇有几分明君求才若渴的意思,至于这臣子到底是不是贤能,群臣认为还有待观望。
除此之外,李成珏还特许他休沐几日专门安置住宅的事情。凌深带着海叔将凌源宅子里捡重要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收了田地铺子,清点了余下不多的财务,叫人把凌源的宅子卖了。
等这一切都打点好了,门房就送了拜贴来了。
如今他从罪人一跃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前来试探口风的人一定不少,凌深并不意外。
他打开帖子想看看这第一个见风使舵的人是谁,就看到一笔熟悉的字,虽然已经比当年狗爬字规整多了,但是多少带点当年的影子:安平郡王李氏怀瑾拜谒。
当年两人难兄难弟,一起四处厮混喝酒听曲,一起被夫子责罚打手心是常有的事,他就一□□爬字,为此还没少给夫子责骂。
十年过去了,长进还真不少,勉强能看了。不过他肯定李琮不是来探口风的,因为老李家精于算计的脑子没有遗传给他。
“快去请二殿下去前厅坐着,我更衣就来。”
凌深往后是要在京城扎根的,以前的老关系肯定要拾起来,李琮是他少年同窗兼玩伴,他离京时候,李琮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其不争,怒其不辩。
“高了,瘦了,真的是你回来了!”李琮笑着起身,放下茶盏就迎上来了,抬手拍了拍凌深的肩膀,隔着十年的光阴,唏嘘不已。
“可不是,这些年听说你长进了不少,我回京途中,在许多地方都听说了你在封地吴郡的事情。”凌深打掉他的手。
李琮点点头,感叹时间过得真快:“长进不敢说,事情肯定做了不少,这些年你去岭南受苦,我在吴郡也没有少做事,就这两年才被父皇召回朝廷。”
凌深明白了,李琮被封在吴郡,李屹被封在豫章郡,这两年李成珏感觉自己年纪大了,想看看两个儿子能力,召了两人回京来参议政务,不过并没有给朝中实职,而是拱卫京都,分管北军中候监护下的五校五营。
因此虽然参与政务,却主要还是以封地事务为主。
“早先听说是你回来了,我都不敢相信,这些年盛京变化太大,估计你再不回来都要认不出我了。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了!”李琮遗憾地道。
凌深知道,李琮是真心为他惋惜,是当年他在京城唯一的兄弟。
“还好,民间虽不及盛京繁华,但我尝过民生疾苦,见过世间百态,回京才能更好为朝廷效力。”凌深微笑地道。
李琮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他大概没想到凌深如今说这些场面话能够张口就来,思想觉悟一下子上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是很快他就领会了:“见微,你是不是怪我当初没有及时救出你,心怀芥蒂?”
凌深哈哈一笑,他还真没想这么多,那时候李琮也拿他没办法,“哪里话!当初的事,不是你能左右的。你如今能第一个赶来看我,足见是记得我们过往情分的!”
李琮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反而着急了,“你真误会我了!那时你出事,我去求父皇,在御书房外面跪着,可是没用,他说做了错事就要认罚。我百般为你辩解,你却一句话也不说,父皇就只信谢洵不信我。还罚我禁闭了一个月。”
李琮被关起来这事情,海叔告诉过他,虽然李琮那时候为人散漫不成体统,但是对他还是有几分义气的。
凌深本来也知道是这么回事,可听到还是有些不舒服,哼了一下道:“那不然,你平日行径与谢洵天差地别,旁人眼里肯定他比你靠谱。”
“别说,谢洵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平日和你多好,翻脸就不认人。我早就觉他们这些士族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做派,没想到他在这里等咱们呢!”
凌深脸色一僵,笑了笑道:“旧事莫提,都过去了。”
李琮从仆人手里接过茶,“行了,也不说以前晦气事了,你才来盛京,兄弟没别的表示,今天晚上给你接风洗尘。”
凌深也不推迟,“盛情难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么爽快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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