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容跑到电梯门前时,电梯已下到了四楼。
她狠狠戳了两下向下的箭头,随后又掉头冲着楼梯的方向跑去。
张桂芳才做完手术出院,不可能走太快,住院部到院外就一个出口,她绝对能追上!
张桂芳被孟湘扶着,斜着身子一步步走下住院部的台阶。
“姑婆,下台阶伤口疼吗?”孟湘问道。
“还行,不太疼。”张桂芳终于下完台阶,原地喘了两口气:“唉,姑婆没用了,啥都干不了,还总添麻烦给你们。”
“不麻烦。”孟湘连忙摇头:“小时候要不是姑婆,我……我……”
小时候要不是姑婆,她还不知道会活成个什么样子。
“都过去了。”张桂芳佯怒,轻轻拍了孟湘一下:“你别总想那些事,人活着要往前看!”
“对,往前看。”孟湘垂下头笑笑,扶着张桂芳一步步朝前走。
“孟湘!”
孟湘一震——这声音太熟悉了。
熟悉到她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与错愕之中,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转过了身,直接与追上来的宁远容打了个照面。
一样又不一样的宁远容。
宁远容很好看,八年前是,八年前之后的今天也是。
八年时光吞干净了她脸上的婴儿肥,光滑白皙的皮肤就贴在匀停有致的骨骼之外,将一副绝佳的骨相分毫毕现地勾勒出来。
她头发不是纯粹的黑,偏棕,在太阳下一照,颜色又浅了一层。被抓夹束缚在脑后,或许是因为奔跑的缘故,额前鬓角都落下些散碎的发丝,此刻正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哎?宁医生!”张桂芳笑着上前打招呼:“宁医生,我今天出院,本来想着去给你打个招呼的,可又怕耽误你工作,就让我侄孙女把之前订的锦旗给你们送过去……”
“锦旗收到了,谢谢您。”宁远容嘴上淡淡回答着张桂芳的热情,一双眼却死死盯住面前的孟湘。
“宁医生,你刚才叫孟湘?你们认识?”张桂芳后知后觉地问道。
“嗯,认识。”宁远容双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目光依旧一动不动地锁在孟湘身上:“高中一个班的。”
“哎呀,真是巧!”张桂芳回头扯了扯孟湘:“你还有这么厉害的同学,怎么早没跟姑婆讲?”
孟湘也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宁远容,手上沁出一层又一层冷汗:“我,我也不知道,高中之后就没联系过了……”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连身边的张桂芳也听不清了。
“那现在联系上就好,来来来,你们加个微信,以后也要常联系,同学情最珍贵了……”
说着,张桂芳也从衣兜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宁医生也跟我加个微信吧?咱们逢年过节互相祝福……”
宁远容双眼还没从孟湘身上离开,她一手摘下挂在胸前口袋里的眼镜,单手戴上,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摸出手机,随便划了几下解锁,放到了张桂芳的手机前。
孟湘眼眶发酸,手上冷汗直冒,几乎要握不住手机了。
“回来了。”宁远容在孟湘扫码的间隙,用只有她和孟湘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嗯,回来看看。”孟湘垂着眼,点下了发送好友请求的按键。
看到宁远容的微信名,她抑制不住地颤抖一下,手机撒手而出,宁远容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重重地塞进她手里。
孟湘握住了手机,宁远容握住了她的手。
孟湘轻轻挣扎一下,没挣脱。
她第一次被孟湘这么握住手,还是高二。
那天是宁远容的成人礼,她拉住孟湘的手,嬉笑着打趣:“这么薄这么瘦,像个小鸭掌一样。”
孟湘不再挣扎,只用力攥紧了手机,攥得手心生疼。
高三那个冬天,繁城格外冷。
风刮得像刀子一样凌厉,宁远容在小区楼下等她。一见她下楼就冲过来,捉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塞:“小鸭掌冷不冷?姐给你暖暖。”
孟湘笑着抗议:“给谁当姐呢,你才比我大三个月!”
“大一天也是你姐!乖,叫姐,姐给你个糖吃。”宁远容将她一双手牢牢捂住:“叫呀,叫呀!”
她哈哈笑着,顺势将手伸得更里些,挠宁远容的痒:“你先叫我一声姐姐再说。”
“不叫?不叫也给你个糖吃。”宁远容没躲,反而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吻上了她的唇。
孟湘被突如其来的柔软与甜蜜打了个措手不及,属于宁远容特有的温润香暖气息团团裹住了她整个人,惹得她情不自禁地沉在其中,甚至还颇为配合地往前送了送自己……
宁远容的双唇离开时,她还有些发懵,直到宁远容贴着她耳根,边吹气边问:“姐姐给的糖是不是很甜?”
甜,真的很甜。
那是孟湘那十八年人生里,吃过最甜的一颗糖。
宁远容的微信名改成了“好眠”,头像是一片晴空,晴空之下,有一朵小太阳花。
“几年没见了,咱们。”宁远容开口道。
“八年。”孟湘低头回答。
宁远容头像上那朵小太阳花刺得她眼睛痛,苦于手和手机都被宁远容握在手里,只能小指微微发力,按灭手机屏幕。
“今晚请你吃夜宵,叙叙旧。”宁远容说道。
她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孟湘,一字一顿说道。
仿佛孟湘不答应她,她就不会放手一样。
“我……我姑婆才做了手术……”孟湘像是在寻找救命稻草一样,有些慌乱地看向张桂芳。
张桂芳却上前一步,直接拆了她的台:“哎呀,我老了,八点半就得上床睡觉,你有什么好陪我的?去跟宁医生好好聊聊!”
末了,又凑在孟湘耳边低声道:“你既然要回来发展,多个朋友同学照应就多条路,去吧,听话!”
张桂芳上了年纪,耳朵比年轻人差一些,她自认压低声音说出来的话,早被宁远容听了个一清二楚。
宁远容慢慢放开孟湘的手,漠然道:“晚点我给你发定位,打车过来,找不到给我发消息。”
事已至此,孟湘也只能在她面前放下一个“好”字。
宁远容掉头大步而去,午后繁盛的阳光给她镀上一层金边,孟湘盯着她那一头大号抓夹都快抓不住的长发,忽然想:她真的留了这么长的头发啊……
孟湘的头发好,从小就好。
黑、亮、厚、重。
之前她在冬阳传媒上班,无数加班加成贝勒的同事不知道多羡慕她这一头好头发。男同事只能眼馋,女同事多半要凑过来摸一摸的。
但孟湘有个怪癖,不给人摸头发。
斐市是大城市,大城市什么都大,人包容心也大,大家也没觉得她古怪——不给摸就不摸呗,成年人谁身上还没点自己的坚持?
孟湘头发长,多半时候还披散着,整个人都被头发罩住,旁人有时想挨她一下,又怕碰到她头发,只好离得远远的。
久而久之,孟湘周围像是有了一层结界,生人勿近。
职场上背地里的龌龊不提,表面上,大家都对她客气极了。
客气到她在斐市八年,关系略微近点的人就一个毛茜茜。
她知道那已经不是客气了,是孤立。
她不让人摸头发是有原因的。
因为宁远容。
宁远容高中时就腿长个高,就算她学习成绩总是年级前三,老师也不好意思将她后两排挪到前面来。
孟湘成绩中等偏下,虽然个头一般,但常常会被发配到宁远容附近的位置上。
那会儿她们还不熟。
宁远容家庭好,学习好,人又长得漂亮,走到哪里去都是人群中最闪的星星。
孟湘一样也没有。
她九岁那年成了孤儿,过了快十年东奔西跑寄人篱下的日子,性格沉闷,学习成绩勉强,坐在那里一学期老师都记不住有这么个人。
有时有人想找点话夸夸她,能想到的也是懂事、听话、不给别人添麻烦等有些尴尬的客套话。
坐在宁远容前面,她总感觉有点不自在。
非要说原因,就是一想到宁远容在位置上抬头能看到她背影,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种情况下,她会不由自主地绷直身体,就算写再久的作业,抄再久的笔记,也不会将姿势放松一点点。
“孟湘,你怎么坐这么直。”自习课,宁远容摘下自己的近视眼镜,揉揉被压红的山根:“肯定没近视。”
“嗯,没有。”孟湘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不敢回头看宁远容,只能继续握着笔写下去。
宁远容聪明,学得轻松,挑灯夜读和废寝忘食与她搭不上边儿,孟湘奋笔疾书的作业她早就写完了。
“我写完了,你抄不?”宁远容头枕在书上,一手揉鼻梁,一手朝前伸,轻轻拍了拍孟湘。
拍到了一手头发。
宁远容被手上的触感惊到了——冰凉丝滑,比她家老祖奶奶传下来的真丝旗袍摸起来还舒服。
与她交好的女生朋友不少,她也摸过其他人的头发,但如此完美的触感,还是第一次。
她有些上瘾了,于是换个姿势趴在桌上,将那一股粗粗的马尾的末端捏在手里,捏紧放开,又捏紧又放开,一下下享受着手心流水一样的发丝质感。
“不抄,谢谢你。”孟湘任凭宁远容玩她的头发,头发被玩没什么不好的,不痛不痒,她甚至还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点从未有过的平静与舒适。
“你头发真好。”宁远容感叹道。
“谢谢。”孟湘不知所措时,常常会说这两个字。
“我给你买奶茶,你头发给我玩好不好?”宁远容撩起一绺,用手指轻轻绕着圈,看着那片乌黑在她指尖跳舞一样转来转去,心里忽然觉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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