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站成半圆,目光汇聚在叶云樵和他面前的十二件编钟身上。
编钟静默伫立,铜绿斑驳,散发出厚重的历史气息。
而叶云樵站在一旁,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修长干净的手腕。
按理说,这样的搭配并不和谐,但是叶云樵浑身的气度和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让人莫名觉得他与这些古物格外契合。
就好似时光交错,他正站在千年前风沙猎猎的古祭台上,面对编钟,庄严地念诵祭文:
“隹王卅又三年,王親遹省東或南或国。”
他念得很慢,语气缓缓,偶尔停顿片刻,又接着读下去。
虽然有些地方因为文字的残缺模糊而需要猜测上下文,但他的语调却自然流畅,自有一种连贯的韵律,将残缺的文字勾连成句。
声声入耳,连空气仿佛也变得沉重了几分。
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到这份难以言喻的肃穆氛围。
“这得是绥朝的大祭司吧。”童同看着叶云樵这番模样,声音压得极低,悄悄地跟一旁的纪嘉章说话。
“净瞎说,绥朝哪还有祭司。”纪嘉章一本正经地反驳他,“起码也得是个太常丞级别的人物。”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叶云樵收回目光,发现周围出奇安静。
他眼神温和,又带着一丝疑惑:“怎么了?我念得不对吗?”
纪嘉章终于憋不住,小声嘟囔:
“叶哥,你这念得……我感觉我下一秒就得入土了。”
念得对不对是另外一回事,这气势还怪吓人的。
周围人忍不住笑出声,紧张的氛围一下子散了大半。
“乱讲什么呢!”徐辛树回过神,佯怒地拍了一下纪嘉章的脑袋,“咱们这可不兴封建迷信啊!”
纪嘉章捂住头,委委屈屈地闭嘴。
还不知道谁天天在那放龙王祈雨咒呢。
徐辛树移步到叶云樵身边:“云樵,这铭文上那么多字你都认得?我们可是请了不少专家,一直卡着几个地方没搞明白。”
毕竟这些铭文古怪难辨,别说普通人了,就是古文字领域的专家也得小心求证。
他以为叶云樵只是跟叶勋先生学了一些,碰巧认得几个字,却没想到他将整个铭文都念出来了。
“嗯。”叶云樵点了点头,语气谦和地解释道,“铭文的内容应该纪录的是一场绥朝早期的战争。晋侯领兵征伐夙夷,取得胜利后被惠文帝赏赐。于是晋侯制作了这套编钟祭祀祖先,祈求先祖赐与福禄。”
“有些字因为锈蚀模糊,确实花费了一些时间去辨认。不过根据上下文和绥朝固定的祭文格式,其实不猜出来。”
说起来,他还见过这位晋侯的后代。
他说得轻松,仿佛解决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题目。
“不难?”徐辛树嘴角一抽,在脑子里疯狂吐槽:我们所里花了几个月研究的东西,你上来就一句不难?你这说得也太凡尔赛了吧。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字就是这个意思的啊?”徐辛树好奇问道,他指着某一件编钟上的某个字,“我刚听你说,这个字……好像是念‘室’,为什么是‘室’啊?有什么依据吗?”
问完,他热切地看着叶云樵。
而一旁的童同也连忙拿出笔记本,等着叶云樵的高论。
这写吧写吧,不就可以凑一篇学术报告出来了嘛!
众人屏息凝神,期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可叶云樵接下来的话让整个房间骤然沉默:“实在抱歉,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是‘室’,但它就是念‘室’。”
徐辛树的这个问题,可算难倒他了。
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这字就是这样念的。
毕竟当初他学的时候就直接这么学的。
“你是说,你只知道这个字的念法,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念?”一位研究员忍不住开口问道。
“对的。”叶云樵点点头,神色坦然。
“那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研究员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个解释非常不满。
这也太离谱了,连带着他们对叶云樵的信任程度都大大下降了。
试想,一个学术界许多学者都研究不出来的内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突然告诉大家,自己认识绥朝的祭文,却解释不出来。
任谁来了也会觉得他在胡诌吧!
这其实是合理的想法,但奈何叶云樵就不是合理的存在。
谁能想到面前这个人竟是从绥朝穿越过来的,他还真负责过祭祀。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
“徐工上哪找来的骗子啊,靠玄学解释吗。”终于有一位研究员忍不住嘀嘀咕咕道。
徐辛树这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他还是愿意相信叶云樵。
叶云樵不是说是叶勋先生教的嘛,也许是叶勋先生研究出来了,只是教叶云樵的时候就没教得这么全乎。
他试图下场为叶云樵挽回面子。
“行吧行吧,我们继续看看别的字。”他指向铭文上一个已被学术界破译的字,“云樵,这个字是什么?”
“是旅。”
“哪这个字呢?”
“是奔。”
叶云樵一一答了上来。
徐辛树一连问了好几个,叶云樵都回答得从容不迫,字字切中要害。
这些字基本是已有定论的部分,倒是让徐辛树稍稍放下心来,至少证明叶云樵不是完全在胡说八道。
“那……这个呢?”研究员中的一位突然开口,语气带着点试探。
叶云樵仔细看了看,这个字不难认识:“这个字是忽。”
话音刚落,徐辛树刚放下的心又提到胸口,他猛然转头看向叶云樵。
老弟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叶云樵皱眉,略显疑惑:“这个字就是‘忽’,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刚才提问的研究员几乎拍案而起,语气里带着怒气,“这个字学界已经公认是‘召’,而且还是梁馆长亲自考证的!你现在告诉我们认错了?”
叶云樵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古文字学专家梁锦苓,现任江川市博物馆馆长。那可是古文字学的大拿啊,叶云樵不过二十多岁的小辈,凭什么推翻梁馆长的研究?
叶云樵摇摇头,语气依旧平稳,耐心解释:“这个字不是‘召’。虽然两字形似,但结构上有微妙差别,这个字是‘忽’。”
“难不成你还要质疑梁馆长了?错了就是错了,嘴硬不肯认错才是有损人品和形象!”发言的这位明显是梁馆长的粉丝,一听叶云樵这么说就气不打一处来。
旁边的童同急忙打圆场:“哎呀哎呀,大家冷静点嘛,可能叶哥有自己的理解。咱们不妨再讨论讨论?”
“讨论?”那位研究员冷哼一声,“这种人有什么好讨论的?”
纪嘉章也低声劝道:“算了算了,不至于生气。再说……万一叶哥真说对了呢?”
毕竟他仔细看那个字,好像确实像忽。
然后就被研究员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可能!”
徐辛树瞧着越来越尴尬的场面,额头冒出细汗,干笑着劝说:“好了好了,先别吵了。云樵,你再看看,或者……解释得详细点?”
叶云樵面对众人的质疑,表情却丝毫没有动摇。
他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那铭文之上,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像是在描摹那个字的结构。
然后他向童同借来一页纸,在上面写上‘忽’和‘召’的祭体。
“这个部首的笔划转折是弧线,而不是直线。而且‘召’字的写法更加规整,转折更锐利。”
他停顿片刻:“另外,铭文上下文的意思也能证明这一点。这里描述的是晋侯在征伐夙夷时突然改变策略的过程,用‘忽’更加贴切,若这里真的是召,就前后不通了。”
围观的人沉默,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他所指出的细节和上下文的逻辑,听起来居然有几分道理。
刚才气急败坏的研究员语塞了一瞬,仍然不服气:“可是,梁馆长的研究……”
“可是我的研究怎么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叶云樵循声回头,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站在门口。身形虽然略显瘦弱,但一袭深蓝色中式外套端庄大方,气质沉稳如山。
她拄着一拐杖,步履轻缓,明亮的眼眸里带着几分好奇和笑意。
“刚刚好像听见有人提到我?”她轻声开口,语气如冬日暖阳,扫去刚才争执中的剑拔弩张。
众人连忙问好:“馆长好。”
她摆摆手,示意众人不用拘束:“客气什么。”
而后她的目光落在叶云樵身上,眼神更加柔和,像是遇见了久违的故人:
“听说这里有人识得这段祭文,我一时好奇,特地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叶云樵微微一愣,被她那句“是你”惊在原地。
心头陡然泛起一丝不安。
是你?
难不成原主认识梁馆长?
而梁锦苓接下来的话,更让他的猜测得到证实:“当初你将文物捐赠给博物馆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你。没曾想,今天在这里看到你了。”
此话一出,周围人一片哗然。
刚才的研究员悄悄戳了戳纪嘉章:“不是吧,他还和梁馆长认识?”
纪嘉章瞥了他一眼,幸灾乐祸地回怼:“你刚才还怀疑他骗人呢,现在啪啪打脸了吧。”
叶云樵垂眸,迅速调整情绪,怕多说多错:“后来出了点意外……遇到了一场车祸,一直在疗养。”
梁锦苓闻言,眉头微蹙,关切地问:“车祸?伤得重吗?”
叶云樵摇了摇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梁锦苓点点头,缓缓舒了口气:“那就好。我之前就听你说,你对文物有很深的感情。没想到你还会绥朝的祭文。”
“听刚才的话,你对这些字有自己的想法?”
哦豁,阿樵撞见“熟人”啦,回收一点伏笔!
“隹王卅又三年,王親遹省東或南或国。”依旧出自西周晋侯苏钟,但祭文的设定纯属是自设,现实中不存在哒!
昨天明明更新了三千字,却因为修了前面章节,字数被扣掉了,失去了朵小粉花,太痛了TA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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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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