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时到天暮,我坐在折柳亭中,雪下得久,将天地染得素白。
上京城内,灯火通明,繁华声不歇。
我松开攥着袖口的手,双手僵冷。
我披着厚厚的狐裘,看见了上京城内渐暗的灯色。
忽而,夜风声中,我听见了马蹄踏雪的声音。
我缓缓站起身,双腿感到一阵难忍的冷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发颤,我告诉车夫和青和,“不要过来。”
我撑开纸伞,踏出了折柳亭,走入了飘摇风雪中。
白马失力地软下了腿,马背上的人摔落下来。
一声闷响,雪里的人很久都没有动作。
许久,他撑起身,站了起来。
拖着步子,一步步地走向城门。
城门雄伟,他在天地中被衬得渺小单薄。
燕郁孤瘦了很多很多。
他穿着一身银白的战甲,战甲上,尽是暗血与风霜。
左臂和右腿上系着白巾,却渗出血来,氤红了白巾,又沾了细雪。
他步伐极不稳,走了不过十来步,
身形晃了一晃,便跌在了雪里。
很久很久,燕郁孤再次直起身,以剑撑地,又爬了起来。
他弓着背,清瘦的肩骨颤抖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什么。
他低着头看了很久,久到天地似乎都寂然无声,
风雪哭啸,剑折声清。
他终是脱力,倒在了雪里。
他离城门那样近,却再也起不来了。
我手中的纸伞落在地上,闷闷地碎了一声。
我踏着深雪,跌跌撞撞地奔向了燕郁孤。
他闭着眼,我在薄薄的雪月清光中,
看见了他满面风霜,看见了他唇边血痕,
看见了他眼尾的泪,和手中旧了的平安符。
——
“......什么?”我愣愣地看着大夫,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地吐出每个字。
“慢毒根深,无药可救。”大夫提着药箱离开。
我看着昏睡中的燕郁孤,很久,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掉了下来。
天地广阔,风雪急落。
寒风涌入五脏六腑。
痛如骨碎。
——
第三日,我推开房门,却见燕郁孤已经醒了,正拿着那个旧得褪了颜色的平安符在看。
他靠坐在雕花床头,脸色苍白,面上有许多被风刃割出的细小伤痕,闻声抬眼。
隔着两年春秋,我们看着彼此,什么都没有说。
我坐到了床边。
数次张口,都哑然失声,眼泪却滚落下来。
燕郁孤却先开了口。
他哑声说:“对不起。”
眼前少年被剥去了意气风发,余满身疮痍。
窗外雪声急,他的手指扣着平安符,骨瘦节薄。
“温试雪,我要死了。”
燕郁孤很轻、很轻地笑了。
他弯着苍白干涩的唇,对我笑得盈盈,却流了泪。
他伸出手,轻颤的指尖抚上了我的脸侧,冰凉如雪。
燕郁孤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落下来。
落在我的手背,心上。
痛如凌迟。
“对不起。我食言了。
这世道对女子从来刻薄。
若我先死,他们便会以流言,以贞德要挟你。
要你为我守那所谓的无用贞洁。”
“我知你愿意。”他很温柔地替我拭泪,“可我不愿。”
“我的试雪,已经被逼着读了许多年女子诫训,被逼着学会了很多。
……我舍不得让你守着我的牌位守一辈子。”
桀骜不驯,风流上京的燕郁孤,
此时脆弱得像一尊将碎的瓷。
他哽咽着,“我好想你。”
我张了张唇,泪似决堤。
声音破碎得不成句。
“燕郁孤。你等一等。你娶我,好不好。”
燕郁孤沉默了很久,说好。
我胸怀天下,骄矜意气的小将军啊,
你护江山,护万民,护君王。
君王却要你在风华无双的年纪赴死,
甚至不肯予你一场上京春。
燕郁孤。
雪就要停了。
你等一等,再等一等,
——
燕郁孤下不了床,毒延遍身,他连动一动都疼。
少年如一枝被强折的枯枝,形销骨立。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以这样残破的身躯,
于冬雪中奔波数百里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时至今日,无可转圜,
这人间才终于向我袒露了善恶黑白。
我将一个云青色的香囊放进他的掌心。
那个香囊我早就绣好了。
终于送到他手里了。
燕郁孤很小心地摸了摸香囊上绣的鸳鸯,笑了一笑,便又咳得裂肺。
我拿手帕一点一点地擦去他掌心的血。
血留下一层薄红,怎么也擦不干净。
燕郁孤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他轻声说:“备好了吗?”
我说很快,明日就好了。
燕郁孤安静了一会,忽而问:“你后悔吗?”
我说不后悔。
我不会同别人定亲。
我要嫁的,从来都只有燕郁孤。
青和请了帮工,一群人正在府里挂红绸,贴喜画。
燕郁孤说,“试雪,我想吃糖。”
我便将他扶靠在床头,起身去拿饴糖。
我带着饴糖回来时,
燕郁孤闭着眼,窗外晨光温明,落在他的眼眉。
冷寂又温然。
……
二十岁这年,他本该及冠。
本该有至亲赐字,有亲友庆贺。
可他什么都没有。
他永远停在了二十岁这一年。
这一年的春比过去每一年都冷,
他阖眼时,春光乍倾,
春色来得太晚,我的空庭,再也不盼春日了。
燕郁孤,你骗我。
我许过同你白首的愿,却终究情深不寿。
燕郁孤,原来共白首,是这么难的事。
......
他曾为我备下锦绣华美的嫁衣,
备下价值连城的聘礼。
他曾意气无双,誓言要娶心上的姑娘。
后来却又将聘礼与嫁衣锁在了偏房,
藏在空寂的燕府,不见天日,
连同那一纸罔效的药方,发霉的药材。
去年的元宵夜,万家灯火里,
他瞒着所有人,孤身行路,
从寒山城到上京城,
在寂然的清宁寺里,点了一盏无名的长安灯。
他不知长安灯染了血,
只小心地在长安灯面上,写下温秀的字。
「愿卿卿长安。」
燕郁孤,你才是胆小鬼。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写。
……
我穿上了那件嫁衣,戴着我们定亲时的鲤鱼佩,
抱着他的牌位,走入了正堂。
我拜了天地,拜了一排肃穆的牌位,
最后,轻轻地将额头抵在怀中冰冷的牌位上。
燕郁孤,我们成亲了。
春雪清寒。
毒酒入喉,烈烈如刀,
鲤鱼双佩坠地,声清玉碎。
燕郁孤,我还是胆小。
江山和万民,我不敢动,
你以命相护的,我舍不得毁掉。
燕郁孤。
你已经孤身走了许多程了。
这一程,我来陪你,
你等等我呀。
去年写的很喜欢的一篇短篇,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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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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