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惊云就这样离开了，没有留下半分痕迹，就像曾经的方秋明，我至今不知她去了何处。
听说薛惊云离世后，她的宫女和太监都受了处罚，有的人甚至被无缘无故的杖毙。皇权压死了这位可怜的女子，但她出于无意压死了那些命运更为凄凉的人，哪怕她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薛惊云的宫殿很快又住上了新人，很快大家就遗忘了她，遗忘了她的好，遗忘了她的坏，她就像一阵烟，骤然出现又消失。
我偷偷在无人的地方为她烧纸，烧完了纸我往回走，却意外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在一棵树下，两个女子一边哭一边烧着纸钱，我没有走近看，但从她们的声音我听出来那是沈如眉和禹绍年。
我对沈如眉不算了解，只知道她之前故意诬陷我，害的我被所有人说成小偷。我一直以为她薄情寡义，却没想到她会哀悼薛惊云的死。
我当下只想偷偷溜走，害怕这两个人发现我，却没成想沈如眉早就发现了我鬼鬼祟祟的身影，叫住了我：“你也在悼念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沈如眉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又回到远处，静静的望着漫天飞散的纸钱。
沈如眉的父亲一直倚仗薛丞相，可就在薛惊云离开后没多久，薛丞相就因为一场科举舞弊案告老还乡。因为多年在朝堂上积攒的人脉，他终究全身而退，可是沈家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所有的罪责都到了沈如眉父亲一人的肩上，他被判了死罪。
沈如眉求我们帮她父亲，可我们哪里有这样的本事？随着家族的倾覆，她再也没有根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可不久后，皇后在宴席上突然肚中绞痛，听说回去后就小产了，孩子没有保住。后来查来查去，不知怎的这件事就到了沈如眉的头上。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子嗣，就这样失去了，他当即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将沈如眉处理。
听说禹绍年向皇帝求了很久，一直跪在大殿之外，但直到晕倒在地，皇帝都没有出来见她。沈如眉是自缢，一根绳子了断残生。
突如其来的祸事让后宫女子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知道下一个出事的会不会是自己。明月让我一定要谨言慎行，该争宠时就争宠，该去求得太后的关注一定要多想办法。可我还沉浸在薛惊云离开的悲痛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为以后打算。
自从薛惊云离开，我就再也没有练过任何才艺。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我们就像是蝼蚁，他们稍微伸脚一撵就化为粉末，就算用尽全力到头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真不知道人这一辈子争来争去，到头来又在争什么呢？这高高的宫墙切断了我们和外面的联系，让我们不得不像困兽一样困在此处，可就算我们再争，最终也只是相同的结局，不过离开的或早或晚。
我总是觉得喘不过气，这院墙实在太高了，高的将天空都分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格子，就好像这一间又一间的宫殿。这里埋葬着许许多多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可是这些人就算活着也有气无力，就像被抽走了灵魂。
我想对着天空大喊，却又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我觉得心里好像压了一块石头，沉重到无法呼吸。我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只能独自一人在黑暗中闭上眼，任由恐惧和孤独如潮水一般袭来。
我想禹绍年的心里大概也不好受，近几日她总是独来独往，失去了两位同伴，她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
有一日我路过荷塘，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倚着栏杆偷偷抽泣。我知道是她在那里，原本我想要直接离开，但最终还是走到她身后，为她递上一张手帕。
“擦擦眼睛吧，省的一会眼睛疼。”
我对她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看她，我知道她是个骄傲的人，不喜欢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她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擦着眼泪，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拍了拍她的肩膀：“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她有些诧异的望着我，眼眶还是红红的，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到房间，取了一坛酒，
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她还在亭子里坐着，只是眼神有些涣散，呆呆的望着远处波澜不惊的湖面。
我将酒坛子递给她，她也没说什么，接过来喝了一口，瞬间神情就变了。
她好像想要哭，又好像要笑，她的眼中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最终她还是笑了，可是这抹笑容那样忧伤，就好像多年之前她嘴角的那抹笑意，依然那么生动。
我又想起了我们之前的约定，我说过我要为她逆天改命，要和她去西域看胡杨，去塞北看战马，再开一家铺子，我卖点心，她卖桂花酒，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转眼间，曾经的誓言都随着风一起消散，消散在了那些再也不会重现的华年。
“你还记得我喜欢桂花酒？”
我点了点头：“你说过的话我都会记得…”
她低下头，一口又一口喝酒，她总是说自己千殇不醉，但这回不过喝了几口就已经醉眼迷离。
她靠在我的身上，还是那样专注的望着远方的湖面：“你说他真的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吗？再也不必为世俗的目光所裹挟…”
我很郑重的点头：“会的，一定会的，在那个地方再也没有忧愁和难过，她就像永不会凋谢的荷花！”
那一日我们在风中坐了很久，一坛酒都快见了底。我们都醉了，但又没有醉。
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即便是见了面我们就像不认识一样。她没有和我解释为什么之前不理我，我也没有问，曾经的一切记忆就好像我做过的一场梦，或许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她再次主动来找我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那天的阳光就像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一样明媚。
她还是身着同样的衣裳和发饰，神情就像多年之前那样活泼，可是在这活泼之中却又带着几分岁月留下的痕迹，她已经不再像当时那般年轻，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那时她不过及笄之年，如今却站在青春的尾巴。
她坐在我的对面，含笑望着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离得这样近了，我注意到在她笑的时候眼角会泛起细密的皱纹，额头也会显出几道沟壑。时光在我们的身上都落下了深深的痕迹，虽然她还是像当年一样笑，可是这笑容却再也不负当初的青涩与纯真。那双熟悉的眼眸写满了世俗的计较，让我觉得格外陌生。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着她的青丝，只是这青丝中掺杂着几根白发；阳光也跳跃在她那张明媚的笑脸，可是这脸却不像之前一样圆圆的，长了很多，也瘦了很多。
“这些年，你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像从前那样年轻。”
她也细细的打量着我，我摇了摇头，轻轻的笑了：“哪有啊，我也老了许多，已经快要十年了，我们都不再是当日那个简单明媚的少女…”
听到我的话，她也叹了口气，随即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管他呢，人总是会老的，你还有桂花酒吗？我想喝！”
我让人拿来了酒，为她倒在杯里，这酒已经剩的不多了，只剩下一人半杯。
她把玩着小小的杯子，又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提出一个篮子，这篮子里装着两碗汤羹。
这汤羹我很熟悉，是我们以前一起想出的糕点：桂花奶羹。这只是我们当时随手想出来的点子，真正把东西做出来以后味道实在很难喝，但毕竟是自己做的，就算哭着也要喝完，当时我们你一口我一口勉强把这东西吞咽下去，后来就再也没有试图做过任何点心了。
曾经的记忆又在心中涌动，我拿起勺子，想要品一口汤羹，可她却忽然拦住了我的手，将两个碗都放到自己面前。
“我要喝，我喝不动了再给你！”
我知道她的性子一向飞扬跋扈，只是笑着将汤羹让给了她：“慢点喝，我不和你抢。”
我静静的注视着她，她用勺子一口一口咬着汤羹放到嘴里，细细的品尝。品几口汤羹，她就喝一口桂花酒。
“你这桂花酒真是越酿越好了，也有人夸过你的手艺吧…”
我摇了摇头：“除了你以外，没有人喝过我的桂花酒。”
是啊，我不喜欢酒，我酿桂花酒从来都是因为她。
听到我的话，她愣了一下，随即仿佛有些释然的笑了：“我还以为你会恨我，当年我没有任何原因就和你割袍断袖，对不起…”
她是个骄傲的人，我从没有听到她向任何人道过歉，我抢在她前面堵住了她的道歉：“没关系，我不怪你，你肯定有自己的原因。而且我们也不算割袍断袖，只是这一生太长太长，人生总有很多岔路口，但是人所能走的也只是既定的道路。或许我们在这条路上分别是为了在下一条路上更好的相见吧…”
她还是望着我，很专注的望着我，好像想要透过我看到什么人。最终，她只是有些落寞的笑：“你一点都没有变，可我变了很多，我变老了，也变成了一个心事很多的人，我再也不是你心中那个无拘无束自由不羁的少女…”
我灌了一口酒，又被这酒辣的咳了起来。见我又咳嗽，她不由得笑了：“这么多年了，你的酒量还是那样差…”
等到平复过来，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拉住她的手，对她很认真的说：“我觉得你从来没有变过，至始至终，你都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少女，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你永远都是当年的样子…”
她也抬起头，眼中有水汽氤氲，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涣散，不再聚焦于我的身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嘴唇有些发紫。
我有些担忧，急忙拉住她的手，可是手的温度却比平常凉了很多，我急忙问她：“你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正想起身查看，却见到她捂住心口，突然吐出一口血。
她无力的靠着我，就像纸一样单薄。我叫她的名字：“阿年！阿年！你别睡啊！”
她的唇角动了动，好像露出了一抹笑容，她想说话，但已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瞬间，恐惧和无力从心底蔓延，我背着她，跌跌撞撞向门口跑：“来人啊！来人啊！年妃吐了血！”
我一遍又一遍大喊，很快宫女们都跑出来，出去找太医。我来不及耽搁，背着她向太医院的方向狂奔。
可是这双小脚一点也跑不动，不过跑了两步我就被绊倒在地上，但我还是拖着她，向前爬，向前爬，直到她吐出的鲜血染红了我的一身白衣…
“溪儿，不要…我累了…就到此为止吧…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我紧紧的抱住她，她的身上越来越冷，生命的气息仿佛从她的身上剥离。她的心跳变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缓慢，我就像孩子一样，不由自主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会找人来救你的，我不会让你走的！”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见到阳光照在她的笑脸上，依稀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她脸上的皱纹好像都消失了，依然还是那个有着圆圆的脸还有明亮眼睛的女孩子。
她靠在我的身上，望着头顶高绝的天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吟诵着那首诗：“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一生，我最忘不了的，就是你酿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终彻底随风飘散。
她的头缓缓垂下，我还是木然的抱着她，紧紧的攥着她的手。直到太医来了，我都如同失去意识一样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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