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厅内的暖香笑语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打断了一瞬。
原来是吃完饭,正在玩耍的几个孩子起了争执。其中,晖哥儿被英娘猛地一推,身子踉跄着向后倒去,不偏不倚撞在了正默默站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兰娘身上。兰娘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额角“咚”地一声轻磕在摆放着果碟的小几边缘。
“哎呀!”
“哥儿!”
“姐儿!”
惊呼声四起。离得最近的几个丫鬟,如同被惊起的雀鸟,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两个手脚麻利的,一个赶紧扶起被吓懵了的晖哥儿,连声哄着“哥儿没事吧?”,另一个则半蹲下去,扶住同样吓白了脸的英娘,低声安抚着。更有婆子立刻上前,小心地查看晖哥儿是否被撞疼了哪里,又怕英娘被吓着。
一时间,小桌旁闹哄哄的,所有的关注和紧张都给了晖哥儿和英娘——一个是二房唯一的嫡子,金贵无比;一个是也二房嫡出的姑娘,掌上明珠。至于那跌倒在地、捂着额角、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兰娘,竟像是被遗忘在了角落。
胡姣站在花厅一角的阴影里,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兰娘独自挣扎着想从冰冷的地砖上爬起来,手撑着地面,肩膀微微颤抖,额角更是被磕红了一小块。她的贴身大丫鬟绣橘方才被遣回去取她的大氅,此刻并不在身边。周遭的喧嚣与关切,没有一丝是向着她的,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胡姣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望着眼前这无人问津的女孩儿,别人口中那个被“不祥”之名笼罩、连亲生母亲都漠视的可怜身影此刻变得具象化。一种强烈的、带着酸楚的怜悯冲破了身份的藩篱。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趁着混乱和无人注意,快步上前,蹲下身去。
“兰姑娘,您没事吧?”胡姣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稳关切。她伸出手,轻轻扶住兰娘的手臂,帮着她站稳。
兰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援手惊住了,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是一个穿着粗布袄裙、额角还有淡淡疤痕的小丫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仆役常见的讨好或畏惧,只有纯粹的、带着温暖的担忧。
“没……没事……”兰娘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哽咽。
胡姣眼尖,看到一方素白的丝帕掉落在兰娘脚边,应该正是她方才跌坐时脱手的。她迅速捡起来,轻轻拂去上面沾的微尘,双手捧着递还给兰娘:“姑娘的手帕。”
兰娘接过帕子,指尖冰凉。她看着胡姣,那双原本盛满了委屈和怯懦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眼前这个小丫头的模样,还带着一丝感激。
“谢谢你……”兰娘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试探,“你……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当差?”
胡姣垂着眼,恭敬但清晰地回答:“回姑娘的话,奴婢姓胡,叫椒姐儿,如今在大厨房里烧火。”
“椒姐儿……”兰娘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又看了看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声道,“我住在芳汀阁……以后,以后若有机会,请你来我那里说说话……”
这话从一个小姐口中对一个烧火丫头说出,显得极其突兀,却也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善意和孤独的渴望。胡姣心头一震,明白这是一种兰娘在向她释放善意和信任的信号。但她不敢多言,只低低应了声:“是,姑娘。”
这时,大人们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过来。
“怎么回事?闹哄哄的成何体统!”梅娘子眉头微蹙,声音不高却带着当家主母的威严。
立刻有机灵的丫鬟上前,三言两语将晖哥儿和英娘争执推搡、误撞了兰娘的经过禀报清楚。
梅娘子的目光迅速扫过被围在中间、显然并无大碍的晖哥儿和英娘,最终落在了孤零零站在一旁、捂着额角、眼圈微红的兰娘身上。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怜惜。
“晖哥儿!英娘!”梅娘子声音沉了下来,“你们两个,兄弟姐妹们一处玩,怎的如此不知轻重?争执起来便没了分寸,还牵连了你兰姐姐!还不快向你兰姐姐赔个不是!”
晖哥儿被母亲严肃的语气吓住,瘪了瘪嘴,有些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兰姐姐对不起”。英娘也怯怯地跟着说了一句。
梅娘子这才缓了脸色,亲自起身走到兰娘身边,拉过她冰凉的小手,温言道:“好孩子,受委屈了。都是弟弟妹妹不懂事,婶娘代他们给你赔个礼。”她仔细看了看兰娘额角那点微红,柔声道,“可碰疼了?待会儿让丫头给你拿冷帕子敷敷。”
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兰娘身上那件半旧的杏黄袄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展颜笑道:“瞧你这身衣裳,也太素净了些,你这个年岁的女孩儿正是打扮的年纪呢。等会儿散了席,到我屋里来,婶娘那儿有几件新打的首饰,你挑几样喜欢的戴着玩去。”
这番维护和许诺,让兰娘受宠若惊,小脸涨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然而,一直沉默冷眼旁观的王娘子此刻却猛地抬起了头,眉头紧紧拧起,脸上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厌烦和不耐。
“二弟妹这话说的,孩子们一处顽闹,磕了碰了本就是常事,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王娘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冷淡,如同冰凌刮过,“兰娘是长姐,本就该让着弟弟妹妹些。方才晖哥儿和英娘争执,她不晓得拉着些劝着些,反倒呆愣愣地站在那儿,一点机灵劲儿也无,简直就是根木头!至于首饰,也很不必,她长得不如两个妹妹好,即便好东西给了她,也是白白糟蹋了,还是给蓁娘和英娘留着吧。”
这一番话,尖刻又无情,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兰娘刚刚因梅娘子关怀而升起的一点点暖意瞬间冻结,脸色变得比纸还白,头深深地垂了下去,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甚至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
厅内气氛顿时僵冷下来。连一直说笑的李娘子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只拿一双妙目在王娘子和梅娘子之间来回逡巡,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玩味笑意。
梅娘子脸上的温煦瞬间褪去,眼中闪过一丝薄怒,但很快被她压下。她将兰娘往自己身边又拉近了些,手臂揽住小姑娘单薄的肩膀,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大嫂这话可差了。孩子们都是一样的,兰娘也比晖哥儿英娘大不了几岁。况且没有谁天生就该让着谁的道理。今儿这事,本就是晖哥儿英娘莽撞在先。兰娘这孩子安静懂事,我看着就很好。”
接着,她低头对兰娘柔声道,“别听你阿娘胡说。婶娘疼你和疼她们几个是一样的。待会儿散了席,就随婶娘去挑。”
梅娘子这番姿态,既维护了兰娘,也明确地表达了对王娘子苛责亲女的不满,同时也在众人面前宣示了她作为当家主母对府中所有小辈的公正与慈爱。
王娘子被妯娌这番软中带硬的话堵得胸口发闷,脸色更加难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张老娘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她看着自家外甥女王娘子那副刻薄寡情,对着亲生女儿如同仇寇的模样,再看看兰娘那副可怜见儿的样子,只觉得悲从中来。她这个外甥女,自打守了寡,性子是越发左了,甚至可以说是魔怔了!
自己当初做媒,只道陈家是殷实人家,陈敏那孩子前程似锦,看着也忠厚,王家自也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两家结亲是锦上添花。谁能料到敏大爷那般短命,更想不到这王娘子竟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真真是作孽!
席间气氛尴尬,众人食不知味,又勉强坐了片刻,张老娘子便起身告辞。
陈老娘亲自将老姐妹送到二门外。寒风凛冽,吹得灯笼摇晃。临上轿前,张老娘子终于忍不住,拉着陈老娘的手,老眼中满是忧虑和痛心:“老姐姐,别怪我多句嘴。你瞧见今日席上那光景了么?我那外甥女她……她如今对着兰丫头,那哪里是亲娘?简直是前世里的冤孽!我是真怕……真怕她魔怔了心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耽误了兰丫头一辈子啊!唉,当初,当初我做的这场大媒,真是……真是……”她语带哽咽,说不下去了。
陈老娘也是满心苦涩,拍着张老娘子的手背,长长叹了口气:“老姐姐,你的心,我懂。兰丫头……命苦啊!敏儿去得早,她娘又……唉!”
她浑浊的老眼中也泛起了泪光,语气中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一天,将来兰丫头的亲事,就由不得她娘一个人说了算!我必得替我那苦命的敏儿,给这唯一的骨血寻个好归宿。这,也算是我对得住我那早走的孩儿了!”
两位两鬓斑白的老妪在寒风中相对唏嘘,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和对那个孤苦女孩的担忧。
送走了张老娘子,陈府内宅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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