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脸色落得很快:“哟,这是何意啊?”
在场的妇人当中,除了杜家和卫家,还有个董家,这三家也是在盛都城中开浆洗行的。
卫家同房家一样,只在大安坊有一家铺子。杜家富饶些,在大安坊、邻北的大通坊、敦义坊各有一家。
这董家就不一样了,董家官人乃是城南浆洗行会的行头,董家的浆洗行遍布城南七街二十坊。
若非董家的小郎君在大安坊的书馆念书,董家也不会在此偏远的坊中安宅。
卫家娘子最先笑着站起来招呼:“房家娘子这是要去买菜?今个街角的菜店有好些新鲜的荠菜,你瞧我刚买了些,打算拿回去做羹粥。我看他家那嫩韭也很是水灵,卷些春饼也甚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挽了夏氏去看那菜篮子,想把这场难堪化解了去。
其他几位娘子不语,董家娘子干脆端了饮子,往椅背上一靠,掀起眼皮看着夏氏的姿影,悠闲喝起。
夏氏呵呵一笑:“荠菜嫩韭?哟,卫家的浆洗行近来生意不好?只吃得起这些草根菜了?”
卫家娘子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一时有些无措,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笑:“房家娘子说得是,大抵是开春水暖,都愿意自个在家涣衣,确实不如冬天的时候。”
“嗐,其实也不赖你们卫家不行,时令嘛,就连我们房家的生意,也不过是堪堪稳着罢了。”
夏氏扭腰提裙,毫不客气地往凳子上一坐,占了卫家娘子的位置。
“咱们几家都是同行,没什么不能说的,是不是?近来生意不景气,若是有我能帮得着的,尽管与我说。
不瞒几位,我家二郎进了坊里的街道司,任个司副,虽算不得大,但是个管事的实差,既管税事,也管巡防,这街坊邻舍的,若是遇着个恶民、盗贼,我家二郎也是有些本事……”
“噗……”
夏氏话还没说完,杜家娘子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方才嚼舌根就不带她,好不容易插进来了,正往脸上贴金呢,又被一下子扯破,夏氏当然不悦:“杜家娘子这是想到何事了?怎不说出来让我也笑笑。”
杜家娘子掩了掩嘴:“我怕说了,你笑不出来。”
“你不说,又怎晓得我笑不出来?”
“好了好了,何必争这一口气呢,房家娘子也渴了罢?叫茶博士再上盏饮子来。”董家娘子伸手。
“董家娘子不必这么护着她,”夏氏嗔道,“依我看,是我家利哥儿进了街道司的事儿惹有的人眼红了。毕竟谁人不知杜家二郎去岁将将落了榜……”
“眼红?”
杜家娘子被逗笑了,抬眸看了董家娘子一眼。董家娘子晓得夏氏的德行,既拦不住,便也算了,回她个“说罢”的眼神。
“你还不晓得罢?你那个有本事的好利哥儿,方才在街上欺负小娘子,结果没打过人家,自个儿摔成个翻船的王八,磕得满头血。街坊四邻可都传遍了,我们方才就是说这个呢。”
杜家娘子话毕,在场几位妇人皆是掩嘴“吃吃”地笑起来。
有人笑着补道:“我家小厮路过,可是亲眼瞧着了,说那叫一个狼狈。”
“你们是不知,听说还被围观的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也不知那头上的‘狗血’止住了没。”
几人又是一番笑。
卫家娘子站在一旁,也忍俊不禁,夏氏闻声转过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而后朝杜家娘子道:“你胡言,我家利哥儿怎可能被小娘子打破头,他可是——”
“可是什么?”杜家娘子笑道,“可是大安坊里出了名的帮闲?只有他欺负女娘的份儿,没有女娘动得了他?”
“你……”夏氏脸上忽红忽青,她站起身来,转身道,“董家娘子,你不说句公道话,就由她们这般信口胡说,编排我家利哥儿?”
董家娘子悠悠然道:“公道不公道,又不是我说了算。是不是胡说,你回去看一看不就晓得了?”
“哦,”杜家娘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你还不知利哥儿碰上的是哪家女娘。”
夏氏眼神“唰”地盯过去,杜家娘子便道:“听说啊,就是被你们房家赶出去的那小侄女儿。”
又一妇人立时笑了,道:“别说,那算卦的算得还真灵。”
夏氏只觉脑袋“嗡”的一下,有些立不住了。
赶出去的小侄女儿,房锦儿?
她不是差点儿冻死了么,不在家中养着,怎会和利哥儿撞上?莫不是听说利哥儿进了街道司,故意报复去惹他麻烦,想让他丢了差事?
夏氏这回真有些信了,忙道:“什么卦?”
“这你也不晓得?坊里都在传呢,前阵子有个路过的玄士,给你们房家那小侄女算了一卦,说她是‘禄劫同宫’之命,命中还带着’驿马星’,命硬得很。”
“还说她大难不死必能反噬仇家。”
“那与她结冤之人岂不是要倒霉了?”
“是啊,不然怎会磕了满头血呢。”杜家娘子朝着众人挤挤眼睛。
夏氏脸色愈发地难看,见诸妇人皆偷着笑她,董家娘子也无动于衷,气得绞紧了手中的丝帕。
怒道:“胡说,胡说八道,你们住嘴!我家利哥儿堂堂正正,怎会因个女娘倒霉?究竟是哪个不要脸的玄士,竟敢这般造谣。”
杜家娘子低头抿了抿唇:“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也知道都是同行,没什么不能说的,是不是?自己个做下的腌臜事,自己个心里没点数?”
夏氏被踩了尾巴一般:“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的人不要脸。”
“行了!”董家娘子把手中茶盏“啪”地往桌上一放,“吵得我头疼,有什么改日再说罢,我还要去西市的乐坊听琴。”
卫家娘子闻言过来搀她起身,夏氏与杜家娘子互瞪一眼,只好作罢,眼睁睁看着几个妇人窃笑离去。
……
菜蔬自是不想买了,回去的路上,夏氏只觉路人皆在对她指指点点,好几回怒目转头要骂,却又发觉人家并未看她。
利哥儿碰上房锦儿,还打起来,还磕破了头?
她怎么想怎么想不通,怎么想都觉着不可能。
从小到大,她眼瞧着的,利哥儿何时吃过房大那家人的亏?
那个房锦儿瘦得跟麻杆似的,能打得过利哥儿?她光想想都心慌得紧,只怕利哥儿一不小心把房锦儿给打死了,那才不好办呢。
想到这里,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到底是她多疑了,差点信了那群妇人的话。
卫家眼馋他们房家的生意已不是一两日,那杜家的二郎又是众所周知地不成器,眼下就属利哥儿出挑,当然叫人眼热。
所以她们才编出这些不实之言,让她当众难堪。
是了,夏氏心道:“待我寻出究竟是哪个玄士敢这般毁谤,若真是她们在背后捣鬼,我定不轻饶。”
她加紧了脚步返回家中,见房进利还未下值回来,心头果真松了一口气。
哪知还松放不得一刻钟,忽听外头院门“砰”的一声大响,有人踹门而入,出去一看,正是房进利回来了,头上三缠两道地裹着布,隐隐可见血色。
“啊哟我的利哥儿——”
老太太左氏本是在灶房生火,见着房进利这幅模样,心急火燎,“这是怎的了?素娘,素娘?你快来看看,利哥儿受伤了。”
夏氏一见那纱布便僵住了,老太太唤了好一会,她才后知后觉似地回过神来:“这,这是?”
房进利心里烦躁得紧,挥手把俩人推开,怒气冲冲:“巡街摔了一跤。”
夏氏一听,自然不信,上手将那纱布摸了摸,追问道:“摔能摔成这样?”
“我说是摔的便是摔的,休要问了。”房进利没给她好脸,“我饿了,我要用饭!”
知子莫若母,夏氏心中猛然一坠。
要真是摔的,这小子早便委屈哭着喊娘了,他越是藏着,越说明有鬼。
杜家娘子所言那命卦翻上耳来,什么‘禄劫同宫’’驿马星’,什么房锦儿大难不死反噬冤家,什么房家要倒霉。
她一把揪住要往屋里走的房进利:“你给老娘说实话,这伤到底哪来的?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人了?你就这般裹着纱布回来的?路上没被别人瞧见罢?”
“你管我碰上谁了?我纯纯倒大霉行了罢!”房进利再度甩开她,“饭到底好没好,小爷我饿死了。”
他哪晓得“倒大霉”三个字简直如三支利箭,嗖嗖往夏氏心口扎。
夏氏也怒了:“我呸呸呸,你不说清楚,今个别想吃饭!”
老太太连忙来拉:“有有有,饭马上就好,利哥儿听话。素娘,你不是说买菜去了,怎不见菜买回来?”
夏氏此时最不想听见便是那“菜”字。
颜面都丢尽了,还吃什么菜?同卫家一般吃荠菜韭菜糠咽菜么?
她瞪着不知情的左氏,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恰在这时,院门又是“吱呀”一声,蕊娘乘了驴车回来了。
“娘,祖母,利哥儿?”
蕊娘一下车,便见院子里热闹得很。
“就你自个回来了?名哥儿呢?”夏氏眉头一皱,怒从语出。
可怜蕊娘还不知情:“名哥儿说送完今个的货便回,让我先……”
“自家官人还未歇息,做娘子却偷奸耍滑,账本还要我这个做婆母的帮你看,名哥儿娶了你可真是好福气!”
“娘,我不是……”
“你不是甚么不是?让你买的菜蔬可买回来了?”
蕊娘诧异抬眼:“您不是嫌我买的不好,说要亲自……”
夏氏劈头打断:“我说了甚么我不记得?没买便是没买,竟这般狡辩。既没买,你便去潘楼端几个现成的来。”
蕊娘咬了咬嘴唇,还待要开口,房进利却是终于满意了,舔了舔嘴,道:“我要吃酱肘子和烧鹅,哦,新开坛的咸阳春别忘了给我买一壶,我要小梅娘亲自倒的。”
-
回家的途中,房锦儿背着那磕破边儿的陶油罐,带着两个小的绕了点儿远路,去了趟坊东的丝绢布行。
“阿姐,咱们不是来买布的么,买这些彩线做什么?”
锦云手中抱宝贝似地抱着一小包丝绵,看看房锦儿,又回头望望进逸。
进逸背篓里竖插着一匹粗布,手中也拎着个颇大的包袱,不过里头装的不是丝绵,而是麻絮。
房锦儿背篓里也插两卷草席,那本厚厚的《诸行买卖》贴着硕大的油罐,就挤在背篓边儿上。
她今个是带着两小只来买棉布做被褥。
穿来这么些时日了,倒座房里连床被子都还没有,姐弟三人依旧睡那薄薄的草席,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做被要绵,丝绵贵,只能先以麻絮为主,凑合着用。
房锦儿正在柜台上选丝线,头也不抬:“你湘娘娘那彩布不是还未绣完吗?我看她线用得差不多了,咱们选些给她。”
吴家两口子不肯要她还那药材钱,方才恰见此店有售丝线,便想到了薛湘。
不过这丝线她着实不懂,颜色样式多得缭乱,她瞧了半天,终是抓了抓头发:“劳烦店家帮我选罢。”
那店小二便问了她用处、绣样,末了挑出几束。
房锦儿还算满意:“总共几何?”
店小二算盘珠子拨了拨:“上好的杭丝一百五十文一两,三两总计四百五十文,小娘子给四百四十五文罢。”
四百五十文?没听错罢?
逸哥儿眼睛兔子似地一睁,而后埋头便是一通算。
粗布一丈二尺一百二十文,草席一大一小两张六十七文,丝绵一百二十文一两,买了五两花去六百文,麻絮到是便宜,六斤不过二十文。
可这一算,短短三刻钟,阿姐已经花出去一贯又三十七文。
现在还要再花四百五十文。
而这十来日他们早出晚归,背油累个半死,刨去本钱与吃食,也不过赚得两贯又四百零三文。
进逸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是来买布做被子的,这分明是来荡产倾家的!好不容易赚得些,哪能这么花。
“阿姐!”他急急把房锦儿拉到一边,低声道,“给了这四百四十五文,咱们就只剩六百九十一文,买二十斤桐油的钱都不足了。”
房锦儿一愣,随即有些惊喜:“嚯,你小子算账愈发快了啊。”
进逸也一愣,这是重点么?
他摇头:“不是,阿姐,咱们明日买油还需用钱,若是二堂哥再来捣乱,那……”
“那也有的是法子。”
房锦儿拍拍他的肩:“你这般想,若是今日房进利把咱们的摊子抄了,拿走了咱们的两贯又余,咱是不是就分文不剩了?”
进逸一阵后怕:“是。”
“那现在他没能抄得了咱们,是不是那两贯又余又回到了咱们手上?”
进逸想了想:“好像是?”
“那是不是就等于白得了两贯又余?”
“好像……也是?”
“那既是白得的钱,花了也无妨,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进逸也抓了抓头发。
“诶——”
对喽。
房锦儿转身要回柜台,进逸忽觉不对:“……不是,阿姐,不能这么——”
“四百四十五文,”房锦儿已经笑着把钱拿出来了,顺便指着柜台角落一小筐布料边角,与那小二道,“再送一篓布头便成交。”
……
花了钱出来,房锦儿神清气爽。
给薛湘的丝线买了,正儿八经的草席有了,做被子的料齐了,有了被褥,以后便不用再挨冷受冻,柴禾钱也能省下一些。
她盘算着,手里这篓碎布头拼一拼,填上枯草,兴许能够做两个软枕头。若是不够,就先做一个枕头,剩下的做个小荷包。
小锦云玩着那碎布高兴得很,逸哥儿却仍是有些闷闷不乐。
房锦儿伸手将他揽过来:“房进利那厮不善,咱们碰上他一回,没叫他讨着好,就一定会碰上他第二回,第三回。”
“官始终比民大,房进利那点子官威,较起真来,足以压咱们一千头。今个咱们钱侥幸没被他抄走,可明个呢?说得准不?与其哪天落在他手中,倒不如咱们先用在刀刃上,之后轻装上阵,也好灵活行事。”
房锦儿也是被刘三儿那两句话提了个醒。
官官相护,若房进利当真想从她手中夺财,硬拼并非良策。
进逸醍醐灌顶:“所以阿姐这般花钱,也是防着二堂哥再来抢?”
房锦儿点头:“而且被褥迟早也要买的嘛。阿姐赚钱,不就是为了这个?若咱们起早贪黑赚了钱,终究还要冻坏在那破屋子里,你说委屈不委屈?”
……
这坊东靠着清明渠,渠上玉桥如绫,桥上灯火如星。
临江楼的灯笼就悬在那桥中央,两艘画舫如烟如缈,如仙子奔月般拱卫左右,其上亦是萤灯粲粲,歌舞升平。
姐弟三人不曾到过这片富户聚居的区域,更不曾见过这番盛景,纷纷驻足观看。
房锦儿先是赞叹于临江楼之美景,而后看着看着,忽见那河畔道边,还有一座宽门阔扇的大宅,隐隐立在一片灯火之巅。
宅前青石铺路,门槛七阶踏步,左右两只威武石狮,十几个护道的家丁站在那石狮前,贵气威严。
再细看去,只见里头云纹立柱若隐若现,飞檐翘角沿墙而起,琉璃青瓦鳞覆其上,花木浮影其间。
那门楣上雕祥画瑞,匾额书两字:董宅。
房锦儿自打穿来便在穷人堆里打转,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朝的富商豪第,简直眼都看直了,羡慕得不行。
好歹前世也是个赚钱赚到手软的地产集团高层啊,她不想住那破落院,她也想住这样的宅子。
小房:(心里)哭了,想住豪宅
(现实)买六斤麻絮,先别冻死[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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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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