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陆军军官学校。
解秋夷与戚遇欢从火车上下来,就马不停蹄的回到学校总务处,向教官陈建明报到。
陈建明正站在办公室端着茶水打量着南京地图。
他们二人进来,陈建明没有回头,仍看着墙上的南京地图,道:“王正廷与日本矢田在南京,刚刚签订了中日关税协议草约,眼瞧着是我们终于拿下了这个硬骨头,可就此看来,中日关系却没了表面上的和平。”
解秋夷和戚遇欢背手跨立,站在陈建明办公桌前。
听着陈建明这话,戚遇欢眼睑朝下,看起来明明像是跟恭顺的站着,可又叫人瞧出几分孤傲来。
解秋夷目视正对面墙上,悬挂着□□的挂像,说道:“日本签订协议只是权宜之计,正式决议不签署的前提下,日本政府仍会反悔。”
陈建明回过身,看着跨立着的二人,目光流转,又转回了解秋夷身上,道:“你从德国回来,我还没见着你,你倒是告了假又跑了。”
解秋夷一听陈建明的话,左脚迅速收回,与右脚靠拢并齐,同时两手放下,恢复立正姿势。
动作做的如流水般自然而又迅速,陈建明看着他,眼底带了些笑意。
解秋夷却没看陈建明,仍直视前方,答道:“请假那日,教官不在办公室。”
陈建明走到办公桌前,茶杯放下,抬眼看着戚遇欢,道:“母亲可安葬了?”
戚遇欢立正了身体,目光平视前方,应了句“是!”
解秋夷这时才知道戚遇欢家中是出了什么变故,按捺下想扭头看他的冲动,微微皱了眉。
陈建明坐下,把散在桌面上的钢笔缓缓拧好,道:“你们这期学员马上毕业。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想法?”
眼前这两人,在军校一直都是比较出彩的两个。
原本学校推荐去德国学习时,举荐人员除了解秋夷还有戚遇欢。
但戚遇欢的母亲那时已经缠绵病榻,当时与他谈话,他性格倔强,不肯说明原因,只拒绝德国名额。
陈建明几番逼问下,这才道出原因,无奈只好将名额转送另外一名学生。
这是陈建明一直有些遗憾的地方。
解秋夷是对作战指挥有着极高天赋的学生,在学校一直表现出色。
而戚遇欢狙击枪使的目前无人能出其右,好好一个苗子,绝佳的学习机会,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陈建明问他二人对未来的规划,解秋夷可没那么多理论的道道去说,他一番雄心壮志只希望在战场一线去体现,是故立直了身体,铿锵有力的答道:“只希望在战争一线,守住国门,报效祖国!”
戚遇欢微弯嘴角,那抹笑意分辨不出有几分真假。
陈建明看过去,道:“你呢?戚遇欢。”
“学生没有规划。”
陈建明渐渐凝了眉,解秋夷终是按捺不住,扭头看戚遇欢。
戚遇欢却不看他,一贯冷漠样子,紧抿的薄唇拉出一分冷毅的刚硬。
解秋夷心里叹口气,过刚必折的道理,这戚遇欢怕是学不会了。
*
从总务处出来,解秋夷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戚遇欢,道:“你母亲去世这事为何不说?我既然去了你那儿,连吊唁都没能顾上……”
“你算作我的什么人?轮的上你来吊唁?”戚遇欢冷冰冰的声音打断解秋夷的话。
解秋夷一时哑了声。
戚遇欢突然站住身子,解秋夷越过了他两步,诧异回头。
戚遇欢抬眼看着解秋夷,道:“教官今日也讲了,我们已经面临结业,到时不知要分到何处,所以你自此不必再应付我,除了训练时必要的见面,我不希望再看见你。”
解秋夷不由皱眉,道:“这是何道理?我们面临结业,此时不应更加珍惜一起学习的时间吗?”
戚遇欢对解秋夷总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从进了这军校开始,他莫名纠缠,一直时至今日,无论戚遇欢对他说话多么冷漠,似乎都无碍于他对他的纠缠。
戚遇欢向来不会说话,他顿时有些气结,转身便走。
解秋夷暗叹口气,他哪里是不知戚遇欢拒绝他,可若真是就这么散了,来日如何还能有机会再见他。
*
解秋夷同戚遇欢一间宿舍,原本也是个大宿舍,后来二人因为新学员入住,搬到宿舍西南最角落的一间储物室里来。
解秋夷早先并不觉得,现在突然有些明白当初为何那般大度,竟愿意来这小角落里住着。
戚遇欢不在宿舍,解秋夷知道他是有意躲着。
深吸口气,拉出椅子,拧开桌上台灯,借着灯光,仔细为戚遇欢抄着从德国做来的笔记。
若二人当真分至两处,那么但愿这本狙击与指挥战略笔记,可以帮到始终形单影只的戚遇欢。
夜间射击是狙击手必训科目,这也是戚遇欢最喜欢的科目。
他很喜欢夜间作战,在寂静的夜晚,能用耳朵灵敏的分辨出风声、昆虫的鸣叫以及各种鸟类。
如果有机会,他甚至喜欢盲打。
射击场现在很安静,看管射击场的教官李东培很喜欢戚遇欢,所以总给他开绿灯。
这事儿被陈建明逮到过,明着说了几句,暗里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甚至,连狙击枪都给他配备德国□□狙击步枪,这是中央教官才有资格配备的。
夜风吹过,靶场草地趴卧着的戚遇欢,左臂依地支撑枪管,闭着眼微微倾斜听着周遭动静,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突然一声枪响,在靶场外站立着的李东培眯了眼仔细看着流动靶位,微微翘着嘴角。
这戚遇欢,几乎反射性的连瞄准星都不用了。
又熬过了好一段时间,远处趴卧着的戚遇欢才慢慢起身,提着枪朝李东培走过来。
李东培笑嘻嘻的接过戚遇欢手里的枪,道:“枪法娴熟的我看连陈教官都比不得了。”
戚遇欢回头看了眼靶场,淡淡道:“一枪都不在靶位上。”说完这话,他便走出靶场。
李东培一愣,举了手电筒跑到靶位边,仔细摸了摸,确实全部脱靶,这倒叫李东培想不通透了。
印象中,这应该是戚遇欢第一次脱靶。
戚遇欢回了宿舍,桌上小台灯还开着,解秋夷已经躺下。
这一推门进去,解秋夷就醒了,可想了想两个人交谈也不过就寥寥几句,便闭目装睡。
戚遇欢站在桌边缓慢的解着身上装备,看着台灯下归放整齐的一摞信笺,第一张上,只写了“戚遇欢”三字。
戚遇欢抬眼朝解秋夷床位瞧了,又低头看着这些纸,随手翻开,密麻麻规规整整的抄了许多有关狙击的笔记。
戚遇欢慢慢皱起双眉,握着的那些纸,用力的几乎都要揉皱,本有想撕的冲动,可又抬眼看了看解秋夷,硬是忍下了。
便再不看那几页纸,脱了外套衬衫便上了床。
解秋夷闭着眼,自是不知道适才自己辛苦抄的那些笔记,险些就被一念间的戚遇欢给毁了。
听着戚遇欢上床,嘴角弯弯,翻个身渐入梦乡。
另一侧的戚遇欢却迟迟都没能入睡。
他今晚听风辨位,本是极有把握的几枪,却竟都未上靶,这叫他很是气闷。
解秋夷翻身的声音传来,戚遇欢扭头看过去,他向来寡情,从不喜好与人交往过密,却总对解秋夷心软。
若刚才真撕了那些笔记,想必就彻底能让解秋夷从自己身边消失了吧?
却没能狠下心来。
*
一九三零年,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总队毕业学员,共计五百零五位,大礼堂坐的满满当当。
陈建明代表学校教官,对这些结业学生寄予高度厚望,略过演讲不计,坐在第四排的解秋夷,透过身边两个同学看向戚遇欢。
同届学员授予军衔皆是少尉,唯他与戚遇欢,还有同期去德国学习的同学三人授予中尉军衔,其他人都有了分配部队,也唯他与戚遇欢迟迟未见下达任何任命。
雷鸣般的掌声唤回解秋夷的思绪,双手搭在双膝看着礼台上,坐着一排教导他们的教官,既有对未来前线的雄心壮志,又有即将分别的愁绪。
待一场结业礼完毕,陈建明差内务教导员将戚遇欢带到总务处。
解秋夷在宿舍碍于内务教导员的缘故,想叮嘱戚遇欢些什么,却是没开得了口。
陈建明办公室一如既往干净利落,刚为了结业礼,他身着戎装,带着白手套,想是结业礼一结束,便差人叫戚遇欢来了办公室,他也刚到的模样,连手套都未去掉。
陈建明倒了杯茶,放到站在办公桌前的戚遇欢面前。
戚遇欢微抬着下巴直视前方,没有任何表示。
陈建明了解戚遇欢的性格,倒也不多在意他礼数上的不周到。
微微叹了气,陈建明其实是舍不得这界的几个优秀学生的,可为党国培训优秀军官,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再喜爱他们,终究他们所能体现的价值,也只能是在战场上。
而所谓战场,却又分作有硝烟的,和没有硝烟的。
陈建明拿了一侧的香烟,抽出一根不点燃,放在鼻尖嗅了一下,道:“上次我问你对未来可有规划,你答我没有。现在面临结业分配,你可还有什么想法?”
戚遇欢硬邦邦的吐出一句“服从安排”便又不吭声。
陈建明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报效祖国的话怕是无望了,陈建明想到这儿有些失笑,道:“眼下你与解秋夷,我是迟迟未下决定,你二人在战略指挥上很有独到见解,而你枪法又很精准,若不放你入战场是党国损失,可我又看重你刚硬个性,对你,有其他安排。你可有想法?”
戚遇欢不知道其他安排是指的什么,正要开口。
陈建明突然摆手阻止,道:“你若又是说出服从安排这句话,不说也罢。”
戚遇欢不再吭声。
陈建明绕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南京政府成立以来,虽面上我们国共合作,但暗地里一日也未少过争斗。而上海政界对于南京政府也是打着周旋,天津北平政客南下至上海的有不少,暗地里**也意在使他们归顺。驻上海部队现任师长龚克贤意志不坚,有通共嫌疑,党国下达命令,望差一优秀学生至上海龚克贤手下完成两样任务。”
陈建明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仔细打量着面无表情的戚遇欢,继续说道:“第一,查明龚克贤是否有通共嫌疑,若有,上报党国,听候命令随时取而代之。第二,上海对于党国意志不坚的政客,可酌情击毙,以正党国之名。”
戚遇欢听到这儿,脸色微微有些变化,陈建明看着这细微变化,稍稍松了口气。
他知戚遇欢孤傲,有雄心伟略,却从不显山露水。
当时向委员长提出要戚遇欢去上海时,反对声音不绝于耳。
可陈建明了解这个学生,他性格刚硬,有往上爬的野心,战场不是绝对体现他价值的地方,若圆滑世故的上海碰上这么一个硬邦邦的钢板,恐怕要有一些措手不及了。
况且陈建明,从不认为戚遇欢是个不知变通的人。
戚遇欢眼光朝上,打量着墙上悬挂着□□的画像,一个标准的军礼朝着画像,道:“服从党国一切安排!”
陈建明失笑,这来来去去除了这么几个字,他好像也不会说些别的了。
陈建明从办公桌文件夹里,取出一纸委任状递到他面前,道:“为使你到达上海容易处事,党国决定授你上校军衔,任国民党驻上海陆军87师德械师上校团长,三日后到达岗位。”
在军校毕业后,尚未投入战场,未有战绩却连跳四级,这虽不能说是首例,却已经是相当罕见了。
戚遇欢双手接过任命书,低头看着任命书上的戚遇欢三个字愣神。
陈建明回到办公桌前,看着面前这个被他极力推荐又寄予厚望的学生,感慨良多。
“另外,你去上海这件事,是保密制度。这期学员,除了你,没有人分配至上海驻军部队。你到达上海后,也禁止探亲,对你的军事背景,将会做重新安排,届时会有人告知你。”
戚遇欢站直了身体,朝面前这个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教官行了个军礼。
陈建明看着他,道:“我说了这许多,如此重任都交付于你,你难道不准备向我说些什么来保证任务吗?”
戚遇欢慢慢放下胳膊,平展的眉间缓缓皱起,陈建明忍着想笑的冲动看着他。
戚遇欢动动嘴唇,半晌才说:“保证完成党国交付的重要任务,不辜负老师的栽培!”
这恐怕是戚遇欢说的最讲套路的保证词了,陈建明终究还是笑起来,挥挥手道:“回去吧,收拾好东西,若是解秋夷问你,你就说被差去天津,然后把他叫来。”
戚遇欢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总务处。
*
陈建明对解秋夷的安排,几乎是在意料之中。
国民政府虽然与日本签订中日草约,而国民政府根本不相信日本会如此轻而易举,就对占领山东有所悔改。
位于山东周边驻军部队直接听命于中央军,是个王牌部队。
陈建明就把自己这个骄傲的学生,安排在中央军第35军,这支攻守兼备号称杂牌强悍军队里做中尉副连长。
战场对于解秋夷的安排无疑是最令他高兴的,拿到任命书他几乎是欢呼雀跃。
尤其是三十五军这支精悍部队,早先他们打下的战争就叫解秋夷一直心驰神往,如愿入了这支队伍,让他欣喜若狂。
可解秋夷现在心里,惦记的不止这些。
高兴之余,他有些遗憾戚遇欢的分配。
冷静了一些,对陈建明道:“报告教官,学生觉得戚遇欢也是一个优秀军官,若他也能……”
陈建明打断解秋夷,道:“天津部队对于他来说,目前是最好的安排。现在战争还没有拉响,可已经是剑拔弩张,天津是党国重要港口,安排戚遇欢到那里去,也是重要安排。”
话都说到这里,解秋夷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军人本就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他朝陈建明行了军礼,迟迟不放下,刚强如陈建明,也不禁有些酸涩。
解秋夷在军校以来,无论是军事演习或是交流,从未叫他丢过半分脸面。
这样优秀学生,陈建明甚至想留他在校。
解秋夷走出总务处,回头看门上挂着的牌子,离别愁绪萦绕胸间,学生的时代也就此画上句号,从此战场,就是他解秋夷的学校,堡垒枪林弹雨是他的课桌,鲜血便是他的成绩。
这几日同学之间相互道别,解秋夷是他们中间的班长,人缘最好的一个,自然也是同学们邀约最多的对象。
每每都被灌得酩酊大醉,然后送回宿舍。
戚遇欢恐怕也只有在解秋夷醉的不省人事时,才会展露一些他对解秋夷的不一样来。
分别在即,寡情的戚遇欢也被这周遭的愁绪多了些影响,拧了毛巾为瘫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解秋夷擦拭着脸颊,他知这一别,恐怕再无相见机会,之前所有纷扰都就此打断罢。
明日戚遇欢就要启程到上海,为了行程保密,他这次离开南京,也不会告知任何人。
而同期学员,恐怕愿意送戚遇欢一程的,也只有眼前这醉的不省人事的解秋夷了。
戚遇欢将解秋夷衬衫解了,刚要脱下,手腕被醉倒的解秋夷扣住。
戚遇欢皱眉,反手按了他手腕,在他脆弱的静脉处狠狠摁了下去,解秋夷吃痛松手。
戚遇欢站直了身看着他,不可避免想起两年前。
两年前解秋夷也是酩酊大醉,当时喝酒戚遇欢也在场,无可避免的也被灌了一些酒,他搀着解秋夷回到宿舍,扔他到床上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翻身压住,压得死死。
解秋夷把两年前这场情事忘得干净,戚遇欢也不愿提起。
醉酒中解秋夷不断的叫着戚遇欢的名字,那三个字像是烙铁,叫致力于挣扎的戚遇欢松了些力气。
记事以来,戚遇欢一直都没有太亲近的人,包括家人。
所谓亲情不过是一种维系关系的纽带,他体会不到那种“幸福”感。
也没有人将他放在心上,解秋夷带着**的吐着他的名字,让他错愕,或者是茫然失措。
解秋夷一直耿耿于怀两年前的事,可戚遇欢并不,这也许是他平静无波的一生中最起伏的一日,可也不过就是一场他强我就的情事。
七尺男儿,哪来的责任牵连?
戚遇欢看着解秋夷,收回思绪。
将他衬衫快速褪了,拉开被子给他盖上。
拿出一侧已经打包好的行李,以及那摞抄着笔记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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