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医帐内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割裂着夜色。烛火下映着几十张青白交加的面孔——有断臂的蜷在被褥里哆嗦,有裹着渗血纱布的咬紧牙关,更多人直挺挺躺着,浑浊瞳孔里映着微不可查的水雾。
当玄色大氅挟着夜风卷入时,所有声响都凝固了。伤兵们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萧尘逸抬手止住。这位向来杀伐果决的世子将军竟在门帘处驻足,护腕折射的冷色掠过他紧抿的唇线。他眸光略一望向帐中众人,最终停在季韵初正为伤兵换药的手上。
季韵初留意到账内气氛的变化,下意识侧头看去,当对上他的目光时愣怔了一瞬。
他这是来抚慰将士的吗?怎么一直往我这看?
“这些……”季韵初轻咳一声,故意加重纱布撕开的裂响,“将军是要把他们留在军中休养,还是安置到地方?”
铁甲突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只见萧尘逸指尖抚过木架上半副残破胸甲,上面凝结的血痂像朵暗红的曼陀罗。他忽然闭眼轻诵:
“铁衣凝夜霜,残甲卧空床。犹记戍楼月,同照剑戟光。”
声音陡然拔高时,帐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胡尘蔽日处,热血染旗扬。身殒志不灭,忠魂守边疆。待奏凯旋日……”
最后几个字却散在众人颤抖的气息里。
最年轻的断臂士卒突然哭出声,像是打开了某个闸口。有人捶打自己空荡荡的裤管,有人将脸埋进染血的绷带,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泪水的咸涩在帐内漫开。
季韵初握紧纱布站起身:“诸位可还记得潼沙关?”嘶吼声戛然而止,那些通红的眼睛齐刷刷转过来,"当时三千守军断粮七日,是靠谁刨开冻土掘草根?又是谁用木棍撑着残躯当人墙?”指尖掠过他们伤痕累累的躯体,“这副皮囊不过是盛放魂魄的容器,只要这里——”
她紧拽着衣领:
“只要心火不灭,照样能教边奴不敢度阴山!”
方才起冲突的士卒叹道:“季军医,抱歉,我并非有意如此,实在是……心中难以释怀。”
角落里传来窸窣响动,失去双腿的老兵突然撑着木架直起上身,他胸前那道贯通箭伤还隐隐渗血:“军医说得对!老子还能教儿子射箭!还能给前线打马刀!”
萧尘逸倏然转身,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逐一看过每张脸,忽然解下佩剑重重拄地,惊雷般的金铁交鸣声中,三十七名伤兵同时挺直脊梁。
“明日寅时,辎重营需要三十七个教头。”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季韵初身上,“季军医可愿同往?”
季韵初微微颔首,又对着众士卒道:“天色已晚,各位先安歇,诸事待明日再议。”言毕,她轻喟一声,步出营帐。
子夜时分,月隐星稀,唯余营火残光摇曳于无垠暗夜,昏黄光晕与沉夜相搏,终渐没于无尽黑幕,徒留一片寂寥。
季韵初刚踏出营帷,身后的萧尘逸便缓步跟上,方才她就注意到了,只是一字未提。
他战甲上痕印交错遍布,脸颊处尚有血迹残留,季韵初眉梢微蹙,指着自己的营帐道:“来此,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萧尘逸唇角轻扬,低笑一声,微微颔首。
“你……”刚踏入寝帐,季韵初看着他一副毫不在意伤势的表情,欲言又止。
“姑娘帐中竟还有棋局。”萧尘逸面上血迹随唇角起伏微微颤动,此笑中,蕴含着诸多情思,目光于案上稍作流连。
“世子……方才为何探望士卒却……久立无言?”
这军中人人称道的少将军,见那般情状居然未作停留。
“季姑娘已言,叫他们好生休憩,诸事待明日再论。”萧尘逸垂首,似在思忖,抬眸时,眼中幽光一闪而过。见她怔愣,面上笑意更浓,“军医?我这伤口若再不上药,便要愈合了。”
季韵初心道,幽梦中见他倒于血泊,叫人辗转反侧,难以安睡。但此刻眼前这人却是一副欠揍模样。
她翻了个白眼。
可萧尘逸似乎并未察觉,他将目光落回棋局,喃喃自语:“棋局犹浩渺天地,一隅之失,岂碍全局大势?”
案上棋局正酣,黑白棋子交错纵横,乍看之下,双方实力置于伯仲之间,然白子局势渐颓,似有败象。
见状,世子微微摇头,指向一处,“边角尚虚,腹心未明,龙蛇之势犹潜。若为半子而障目,心困情囚,不窥全盘之机变,则此局永无竟时。”
“盖因胜负之数,非系于半子之得失,而在乎纵观全局、通盘筹谋。执迷于局部之损,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终难悟弈道之妙。 ”他又携了一黑子于指尖,落子定局。
这伤残士卒是半子之失?
“好了,世子早些歇息吧。”季韵初见他面上血迹并非自身所出,便随意以帕角轻轻擦拭,为他手腕伤口上完药,便移至一旁,不再多言。
“这脸……”萧尘逸忽觉面上有异,话语方至唇边,还未来得及出口,又闻身后传来一声高呼。
传令兵急奔入帐,神色惶急。
“殿下!敌军有异动。”
“好。”萧尘逸神色一凛,未作停留就拱手辞别,衣袂随风而动,离营帐远去,徒留一抹背影渐行渐远,终究隐没于暗夜。
……
是岁,萧尘逸率三万精骑为先锋,另遣五万步卒押运粮草辎重,兵分三路包抄敌军。
西南军常年戍边,早将荒漠地形烂熟于心,军队率轻骑夜行,步卒则借山势布下连弩阵,专克敌军重甲。
大军越过沙漠,五万骑齐进。敌军自以为靖军远涉沙漠,人马疲敝,可坐收俘虏,便将辎重皆运至极北,精锐尽布置在沙漠以北埋伏靖军。
靖军出塞千里,见单于军队列阵以待,当即以武刚车环绕成营,派遣五千骑兵冲击边奴。敌军出万骑相应。日暮风起,沙石蔽空,两军都无法获取清晰的视野,靖军复遣左右两翼包抄单于军队。单于见靖军众多,金戈铁马,战则不利。
昏时,单于乘六骡之车,率健骑数百,径直冲破靖军包围,向西北驰去。是时天黑,两军混战,杀伤相当。
靖军部下听闻俘言单于未昏已逃离,边奴军队四散逃走,便派遣轻骑夜追。平时,靖军所遣轻骑追了二百余里,斩俘万余,至颜山信城,缴获边奴存粮供西南军队食用。
九月秋,萧尘逸领五万骑,亲率所俘边奴士兵,携少量军需,穿越沙漠,渡过渠水,转攻左大将,斩获敌人旗鼓,经涉离侯领地。
军渡砚河,俘获屯王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祭天于狼居胥山,祭地于姑衍山,登翰海之峰。俘斩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军损十分之三,因粮于敌,长途不绝粮道。
靖军于西南停留一日而返,焚敌余粮,凯旋而归。
……
战局已定,季韵初着手遣营中部分医助前往郴州所设的民间医坊,此间除安置部分伤残军人外,亦依伤残之度给予相应抚恤,对重伤或致残之士,遣专人照料。
“对症下药”方为良策。靖国对战争伤残人士有着特殊政策,季韵初依策妥善安置伤员。
其一,保留军籍从事后勤杂役工作。此制度称为“剩员”,一般禁军、厢军以及土军耳顺之年退役后多会成为“剩员”,继续留在军队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后勤工作,譬如看守营房、仓库,做些杂役等,薪水减半发给。
其二,遣返归农。朝廷根据伤残或年老程度给予一定的粮食作为安家费用,同时发放家属抚恤金,让其回乡。回乡后,这些军人及其家庭可免税免租免丁,以保障他们的基本生活。
其三,给予安家迁制或由原部队给以措制收养。对于一些既不适合继续留在军队做后勤杂役,又没有合适的归乡安置条件的伤残军人,朝廷将给予专门的安家安置,或由原部队采取措施进行收养,确保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沦为乞丐。
……
近些时日,郴州有一景象尤其引人注目。一女娘领着数名医者、士卒忙前忙后,地方医坊前总聚集着许多群众。这并非将伤员随意推给地方,而是为当地医坊协调人力,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众百姓纷言:“这女娃甚是了得。”
“瞧着年岁尚轻,却于军营效力,且诸事处置实为妥帖。”
“莫小瞧这丫头——”
至于营中伤者,此刻残损之处已配义肢,面上气色亦佳,营中调养之时,跟着季韵初习得些药理,可于医坊襄助。思及此,众人不得不言谢。
“不必!快起身,你们这般言谢已不知几回。应当谢如今朝廷善政,真说起,我不过只是优化举措罢了。”季韵初道。
“小姐!咳,季军医。众人都对您感恩戴德呢!没想到这营中伤残都安置妥了。‘季大人’好生厉害啊!”
说话之人是季责,与季韵初刚见时不过是将军府一名不起眼的小厮,如今也在军中混了个什长,兼医助。
季韵初摊了摊手,无奈调侃道:“怎么?在军营待了几月,就变得这么油滑善言了?”
哎,说到底也不怪他,行军期间他既忙于队内诸事,又为医堂打杂,谁让他也算半个自家人呢?一来二去,就熟了许多。
众人言语间,又来了一人,季韵初转头望去,见来者是陈影。
如今季韵初仅需微微示意,陈影便可心领神会地知晓何事,就好似这陈影本就是她的侍卫一般。
陈影抱拳躬身,沉稳道:“卑职已将数位郎中妥善分派至民间医坊,且众人皆欣然前往,皆因郴州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桑梓之地,自是愿意为家乡父老尽一份心力。”
“既如此,我们归营吧。”
几人结伴徐行于街巷,道路稍显仄狭且由石板铺就,因往来军旅、商队多有磨损。两侧屋舍多为木质与土坯相杂构建,其间杂货铺、酒肆、铁匠铺鳞次栉比。
杂货铺内,兽皮、香料、粗盐诸般货品琳琅满目,错落摆放;酒肆之中,喧闹声不绝于耳,只见一众粗犷汉子袒胸露臂,正捧大碗痛饮美酒,酒兴正酣。铁匠铺内火星四溅,师傅们袒臂抡锤,叮当声交织。
彼时,四下里闲适安逸,氛围宁静祥和。可下一秒,一声高呼打破了这份悠然。
“小姐!”季责此声 “小姐”,似乎已在喉间压抑许久。
众人闻声,齐齐回首。
“何事?”季韵初眉梢微挑,有些疑惑道,“不是说不用再喊小姐吗?这是?”
季责俯身长揖,嗓音沙哑:“小姐,我本是流民,七岁时快饿死在街头,是季将军给了我姓名,让我待在将军府。如今郴州流民如我当年,我……我想为他们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说实话,季韵初被他这一番言语惊得愣怔了好一会,可转而便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倒是比我更像季家人。”
季责面露惭色,“小姐恕罪,前番应允之事,如今却不得不食言了。卑职决心留于郴州,竭尽所能守护这一方黎庶。”
季韵初愣怔片刻,也难怪他总在营帐提及“人活着得有个念想……”那会他边低头擦拭药瓶,边道,“若当年有人像您这样,我娘或许也不会饿死。”
只见她朱唇轻勾,露出一抹淡淡笑意,打趣道:“你小子,本小姐自幼便知你有出息!要留就留吧,不过这桂花糕……”言至此处,她自衣袖取出一柄精巧利刃,寒光数闪,那糕点已分成数瓣。
“咱们都赶着回京,也无暇筹备那离别宴了,这糕点各位一人一块。”
桂花向为祥瑞之花,香气馥郁、花期恰逢中秋前后,常与明月相伴,素为吉祥之征。而桂花糕,自亦承此美意,以寄托良辰美景之祈愿。
季韵初微微仰头,轻声叹息。
初到郴州至今已一年有余,从将军府到军营,一路走来,却物是人非。
早在数月前已从萧尘逸那听闻,王氏已因兵书一事及毒害府中主母一事下狱,管家之子亲自指认,证据确凿,近亲眷属受起牵连流放。
如今将军府中人员凋敝,只剩管家还带着几个人苦守,近日重回郴州,她亦抽空回了趟将军府,带人将从前藏匿的财物取回,放置在院中。
不过数月未见,柳管家却好像苍老几分,季韵初道:“柳管家,这些财物你们分出一半,算作安家费吧”
闻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泪流满面,“小姐还在,我等不愿离府,还望小姐成全。”
如今将军府早已不如往昔,季韵初亦未盘算留在郴州,分发财物,也是希望柳管家等人可自由归去。
但管家众人皆愿留在将府,还望小姐成全,倘若将来自家小姐归来,依旧有一处栖息之地。
众人连声附和下,她也只能应下。
“辛苦诸位驻守,将来亦可自由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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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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