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正中天,如明镜高悬,能照穿人心底所有谎言。
白芊芸抓住缰绳,借力撑起上半身,抬腿跨过马背,稳坐在马鞍上,道:“雕虫小技而已”
所谓天火焚君,实为磷粉受热自燃。中元日皇帝祭祀祖宗,至少要暴晒一个时辰,只需在其头冠上涂抹磷粉,岂有不燃之理?
身后长吁短叹,未有回应。
白芊芸勒住马,哑然失笑,问道:“兄长为何不悦,许文轩如化外高人,也会为凡人而生气吗?”
“你啊——”许游章戳了她后脑勺,翻身下马,“入京三日,为何不来府上找我?”
“还不是怕连累兄长。”白芊芸也跟着跳下马背,“如果太后发难,我一个人应对便好。”
“阿芸。”许游章顿了顿,改口道,“我还是叫你江离比较好。”
白芊芸怔住,世人皆以为无相宗宗主名唤江离,殊不知那是她的字。她没等来那场及笄礼,便以字为名,于十五那年剑挑群雄,夺得宗主之位。
许游章道:“你愿意入朝为官吗?为了太子。”
“怎会是为了太子,而不是为兄长,或者为我自己?”白芊芸跑开几步,使劲踹向地面,扬起无数土屑碎石,“因兄长所托,我遣人散布童谣,又在朝臣面前逼得太后开口,如今太子登基已成定局,你还要让我替他办事。”
原因她都知道,不过是为报知遇之恩。
两年前,许游章登进士第,却因许家曾为白家宾客,而遭归德帝猜忌,欲外放边疆任小吏。因太子惜才,据理力争,他才得以留在京城,担任东宫侍讲。
兄长和太子,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白芊芸平复心绪,道:“兄长所求,一展凌云志,芳名留千古,是要找个好君王,可我无法向萧家人低头。”
“阿芸,人不能总活在仇恨中。”许游章走到她身后,指尖拂过发丝,“太子虽然姓萧,但他是个好人。”
夜空中阴云飘过,遮住月影,天地一片暗淡。少顷,月光撕开阴云,挤到两人之间。
沉默了片刻,白芊芸道:“夜深了,兄长回去吧。”
许游章有些局促地伸出手,又缩了回去,问道:“你要回塞北吗?”
白芊芸摆手道:“此间事未了,我不走,太子若是有求于我,就让他亲自前来求我。”
*
东方渐白,太后剪断灯芯,坐到紫檀木梳妆台前。
一夜未眠,她脸上现出疲态,下眼睑卧两团乌青,敷上那么多粉,还是盖不住。
孙安点上沉香,秉退侍女,用玉花凤纹梳给太后梳头。
“是我疏忽了,江离虽然允诺前来,却未答应为我所用。”太后侧头看着铜镜,挑出银发,“把它拔掉。”
孙安将发尾绕在指尖,轻轻提起,道:“不如奴婢派人去把她除掉。”
“不可。”太后卸掉珍珠耳坠,换成双凤镂空金环,“无相宗起于塞北,门人遍布天下,朝堂是萧家的,江湖则是他们的。江离此次来京,必定留了后手,她若在此时遭遇不测,吕家就会成为靶子。”
侍女送来雪梨银耳汤,她搅动着汤匙,继续说:“给老身梳发,别误了登基大典的时辰。”
孙安手脚麻利,很快挽起发髻,装饰金鸾凤时,他问道:“就这样放过江蓠吗?奴婢咽不下这口气。”
头饰插戴完毕,太后才说道:“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无相宗,不是吕家的敌人。”
“奴婢愚钝。”孙安取来袆衣,道:“请太后示下。”
太后接过袆衣,看着彩凤纹饰,抖动着指尖碰上去,碰到纹饰那瞬间,她自嘲似的笑道:“这礼服我等了半生,此时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江湖人势力再大,也无法染指权势,太子不是老身所出,登基后必定不会顺从吕家。”
“奴婢明白。”孙安挥掌做刀劈状,“鞋不合脚,咱换一双,人看不顺眼,就只能让他消失。”
太后猛然回头,耳边金环摇晃。她盯着孙安看了半晌,朝桌上的龙纹宝箧努嘴道:“把玉玺送到千秋殿。”
辰正将近,太子已穿戴好衮冕,端坐殿内同许游章说话。
“依卿之言,孤当亲自前往,请江离入朝为官?”
“正是,女子为官,大玄多有先例。”许游章神情严肃,“殿下若想赢下这场博弈,单凭臣等众人,远远不够,还需屈尊求贤,拉拢天下人心。”
太子似乎未消顾虑,迟疑道:“自江离继任无相宗宗主之位,三年内,先帝六次招安,均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孤只怕白费苦心。”
许游章上前一小步,揖礼道:“不然,她既肯助殿下登临君位,此事定有回旋的余地。”
“卿所言不无道理,殊不知这正是孤所顾虑的。”太子低着头,垂旒遮住半张脸,“孤和她素昧平生,她为何要帮孤?”
殿内安静,落针可闻,许游章抿紧薄唇,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殿下,太后遣奴婢送来国玺。”
许游章闻声回头,只见一人双手奉着木盒,在殿门前叩头。得太子示意,他接下木盒,道:“有劳內给事。”
不等太子发话,孙安便起了身,如木桩般杵在殿前。太子不搭理他,目光瞥向许游章,道:“人在何处?孤今日就去请。”
许游章看了眼殿外人,道:“臣已打探清楚。”他走到太子跟前,用手指在掌心里写出三个字:
永安巷。
*
白芊芸摸黑回到住处,倒头就睡,被叫醒时,眼前又是一片黑。
人是醒了,神还没回过来,她半睁着眼,耷拉脑袋听琳琅絮叨。
太子登基,改归德三十二年为平章元年,成大玄开国以来,首个登基后立刻改元的皇帝。有朝臣认为此举不合祖制,其中以吕家嚷得最凶,最终还是太后出面,吕家才作罢。
新帝和太后不睦,吕家必不会鼎力相助,借此发难,也在情理中。
屋内点亮琉璃灯,白芊芸逐渐回过神来,披衣就要往外走。脚还没跨出屋,她就被琳琅拦住。
迎着三分疑惑七分嗔怪的目光,琳琅解释道:“有人来访。”
“我不见客。”白芊芸扒开挡在身前的手,说完后觉得不对劲,又道,“是来找我的吗?似乎没人知道我住此处。”
这座宅子是新添置的,除无相宗门人,只有许游章知道她居于此,而琳琅见过许游章,断不会认不出人来。
白芊芸脑海里浮过一个念头,问道:“那人在何处?”
“就在外堂等候。”琳琅呈上信函,“这是他给宗主的信。”
宣纸上没有写字,只用朱笔画了一枚玉琮,一片远山。纸张右下角,涂了一抹明黄染料。
再明显不过了。
白芊芸将宣纸揉成团,轻轻弹出,道:“带他到后院,再给我备几样点心,沏一壶茶。”
*
后院有颗桂花树,正值中秋,淡黄色花朵挂满枝头,院内幽香扑鼻。
白芊芸坐在树下,夹了块马蹄酥,吃到一半,琳琅带着人走过来。
来人站在数尺开外,一声不吭。她慢条斯理吃完点心,指向石凳,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地道:“坐。”
那人没动,反问道:“江宗主可知我是谁?”
听这语气颇为不悦,白芊芸散漫地应了声,端起茶盏,用茶盖刮茶沫子。
玉琮配远山,是为名,朱笔明黄料,天家之物,是为姓。
此人正是平章帝萧琮远。
白芊芸浅抿一口茶,问道:“陛下因何而来?”
平章帝见被识破身份,负手于身后,沉声道:“既知朕之身份,为何不行叩拜礼?”
“塞北不归玄所有,无相宗起自塞北,门人自然不是玄之子民。”白芊芸搁了茶盏,撞得石桌咚声闷响,“逼远客就范,这就是大玄的待客之道吗?”
她抬起头,仔细端量登基半日的新君。
那道目光不带敌意,也说不上友善,平章帝别过脸,颇为局促地走到暗处。
白芊芸收回视线,想起许游章给她去信时说的话。
当年西庭案牵连中宫,她长姑白皇后及所生太子皆死,归德帝再无所出,只得从宗室中选一人过继。
萧琮远入主东宫当年,其父暴毙。此后他活在归德帝和吕妃的猜忌中,成日如屡薄冰,就怕因一丁点儿过错惹来大祸。
年前吕家弹劾东宫越权,若不是高家力保,萧琮远可能已被废黜。
宽和仁孝、谨慎柔懦,是许游章对他的评价。
白芊芸举灯照向平章帝。
他站得笔直,神色紧绷,维持着帝王架势,略带阴郁的眼神,此时随灯光移动而上下飘忽。
白芊芸又问了一次:“陛下因何而来?”
平章帝答道:“求贤。”
白芊芸不说话,放下灯笼,继续挑拣盘里的点心。
平章帝走到光亮处,朗声道:“朕欲清理朝堂,收揽君权,请江宗主助朕一臂之力。”
“还有一事。”他坐到石凳上,压低声音,“朕欲重查西庭案。”
啪嚓一声,白芊芸手中的银箸掉在地上。她若无其事地捡起,继续在盘子里扒拉,直到将点心戳碎,才开口道:“我既不会查案,更不会治国,朝堂上人才济济,陛下为何不用他们?”
“他们是归德朝旧臣,朕想要自己的左膀右臂。”平章帝毫不隐瞒,“无相宗门人遍布四海,江宗主便是最好人选。”
白芊芸缓缓放下银箸,闭上眼,揉着额心问道:“陛下为何要重查西庭案?”
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今夜无风,有些燥热,平章帝摇着竹扇,道:“此案牵连太广,若能查出涉及旧臣,朕便可以此为由打压旧臣。”
旧臣指谁,白芊芸不愿再问。
帝王路冰冷彻骨,忠骨埋于黄沙下,还要被挖出雕凿,打磨成脚下石梯,充作通向权力巅峰的垫脚石。
她握紧茶盏,稍一用力,白瓷盏破裂,碎瓷片扎进肉里,温热弥漫在指缝间。
血是热的,暖不化人心。
白芊芸拔掉碎片,朝石桌上擦血。正要开口,就听平章帝道:“江宗主若肯入朝,朕当尊为国师。”
那双眼睛放出精光,如鹰隼盯住猎物。
白芊芸换了茶盏,斟茶七分满,若有所思地问:“若我不肯入朝呢?”
平章帝眸光变得凌厉,凑上前道:“江宗主知道了这许多事,不入朝能全身而退吗?”
驭下之道,恩威并施,才能令臣下死心塌地,可惜这招对白芊芸不管用。
思索了片刻,她岔开话题:“明日宫内定是十分热闹,到时候,我定会给陛下一个答复。”
“朕该走了。”平章帝成竹在胸,抓了些点心吃着,“明日,还望江宗主不要食言。”
轻快的脚步声踏过石板路。
疾风从头顶扫过,几朵桂花掉在盘子里。
这不是自然风!白芊芸耳尖一颤,侧耳细听,极细的咻声刺破夜空,滑向前方不远处。
萧琮远刚走出十步!
她来不及多想,抄起盘子飞出。金属撞击声铿锵,盘子在半空中爆裂成无数碎片,似残花撒落,两枚飞镖混在碎片中,砸在石板上。
紧接着,几支羽箭嗖嗖地飞来。白芊芸听着声音辨别方向,将银箸和茶盏一并扔出,三支羽箭被打落,另一支贴着平章帝肩头掠过,钉在桂花树上。
平章帝吓慌了神,踉跄着差点儿摔倒,舌齿全僵住,说不出话来。
四道黑影从墙外翻入,他们穿夜行衣,手持钢刀,头裹黑布,面罩黑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白芊芸拔出箭,折断箭头塞进衣袖,靠在树上看热闹。
这些人,不是冲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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