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漫山枫红,桂香万里。
梁陆两家的婚事终于落听,梁家似乎十分满意这个儿媳,纳征后便择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赶在入冬前将陆宛迎入了汴都城。
“诶,这是哪家办事儿啊?这么大排场!”
“可不是么,瞧这张灯挂彩的,大红灯笼从街头挂到了巷尾,真阔气!”
“京城里居然还有人不知道这事?啧啧,是咱们梁大相公的长子,襄州通判府梁大人成亲呐!听说啊,娶得还是一门男妻!”
“男妻?那,那大相公能答应么?”
“谁知道呢,听说那梁大人跟鬼迷心窍似的,在祠堂前跪了三日三夜,水土不进,才求得大相公和夫人的点头呐!”
“诶呦我的真人菩萨哟……虽说咱们大邹不拘这个,可那是当朝右相的嫡子!娶的还是正经八百的正室!这梁大人也忒任性了些……”
“你听他胡扯,还跪了三天三夜呢……大相公压根没为难梁大人便同意了!照我看呐,这梁家人是迷了心窍不假,可到底是财迷心窍还是鬼迷心窍,可说不准啊~”
“怎么说?”
“呵,你们都不知道那名男妻的来头吗?那男子,是传闻中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杭州首富之子,姓陆!”
“首富?就是那个,在江南道只手遮天的陆之垣,陆老爷?这男妻是他嫡子?他竟也舍得?”
“梁相亲自下杭州为儿子求亲,陆老爷敢不答应吗?你没瞧这嫁妆备了多少抬?连路都快挤不下了……我听闻呐,梁家光是聘礼就送去了三船,可陆家呢,回了足足八船嫁妆!八船!”
“乖乖,那不得有个百八十抬的?这派头,堪比王府千金呐!”
“呵呵,说是足足一百二十抬!连接亲的院子都放不下了!”
“天爷……那你的意思是,大相公囊中羞涩,府里亏空得紧,是为着钱财才聘了这么个儿媳妇?这不是明晃晃地敛财,官商勾结么?”
“去去去,瞧你们这红眼样儿,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人家这是过了明路的嫁妆!同梁家有什么关系?梁相和梁大人再囊中羞涩,还能动用人家的嫁妆钱不成?”
“切,当官的哪有几个好货色,知人口面不知心呐……”
……
吉时已至,迎亲的府邸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院内却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那些不知所谓的闲话还来不及传入院内,就被同时响起的近百响炮仗炸了个七零八落。
一众奴仆搓着小手列队而立,交头接耳,脸上皆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意,就连平日里没什么好脸色的阿生都笑得合不拢嘴,被先于梁蕴品出房门的一心借机抛了个媚眼。
“……”
阿生默默撇开视线,却见一心身后跟着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一个披着攒金丝鸳鸯双面绣的大红马褂,一个则身着满绣金莲镶东珠的圆领袍,披着大红双喜的红盖头,俨然便是今日大喜的一对新人。
可阿生下意识觉得不妥——难不成是他记错了?少爷为何不是由喜婆背着出来?
“大少爷,大少爷,哎哟,让老婆子我把新娘子背上轿吧,这不合规矩,这……”
只见一对新人身后跟着絮絮叨叨的喜婆,梁蕴品对其劝告充耳不闻,只温柔细心地牵着陆宛向前,缓步走出府邸,来到披红戴绿的高头大马身侧。
众目睽睽下,梁蕴品矮身一抱,将陆宛四平八稳地托上了马鞍,随即一踩脚蹬飞身上马,侧身对紧随其后,怨声载道的喜婆微微一笑。
“辛苦妈妈了。这些琐碎的礼节无需在乎,夫人晕轿,与我共乘一骑即可。”
又道,“轿子照抬,路照走,父亲母亲那儿若有话,我去说便是。”
说罢双手牵起缰绳,将陆宛整个裹在自己怀中,轻轻一夹马腹便启了程。
梁府一众奴仆与门外看热闹的百姓皆对梁蕴品随性之举感到惊讶,对陆家少爷“妖孽祸夫”之论更加笃定,却没人敢吱声,只得默默腹诽。
唯有一心见怪不怪,催着众人赶紧出发,又寻了个机会贴到伴轿而行的阿生身侧,同他不合时宜地嬉闹起来。
秋风飒爽,汴都城里里外外却端得一副热火朝天。
沿街相望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迎亲的仪仗将锣鼓击出了过年的气势,一百二十抬嫁妆跟在送嫁的队伍身后,在天门大街徐徐铺开一幅喜庆的画卷。
红妆百里,浩浩荡荡,汴都许久未有过如此气派的迎亲,直叫那眼高于顶的京城人士瞠目结舌,被那一抬又一抬檀木箱子晃得眼花缭乱。
陆宛乘于马上,挺拔的腰身被梁蕴品的怀抱紧紧包裹,叫他莫名安心,但百姓直勾勾的目光似有万钧重量,穿过红盖头落到他脸上,叫他的颊边无端升起两坨红云。
他想起与梁蕴品同乘一骑前往舒志巷的情景,当日,襄州百姓也是这么夹道而观,梁蕴品还不知他的身份,却如今日一般紧紧贴着他的后背,给他无形的依靠与支撑。
他笑了笑,又忆起梁蕴品离开襄州回汴都的前一晚,二人同床夜话,梁蕴品怕伤着他,整夜侧着身子委顿在外侧,给他留出了好大一片安憩的位置。
“大人当真要娶我?莫不是为了还我的情……”
“不是。你别胡思乱想。”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大人惦记的……”
“你整个人,整颗心,都值得我惦记。”
“可我家到底配不上梁府,丞相大人和夫人会不会……”
“别多想,此事交给我,你安心养伤,等伤好后专心筹备我们的大婚即可。”
……
时移世易,一切苦难与心酸恍如旧梦,却叫陆宛心中不甚踏实,他深觉幸福来得太过轻易,他德不配位,实在心虚。
梁蕴品似乎对陆宛的情绪愈加敏感,即便怀中人盖着红盖头,他亦能准确分辨出那一闪而过的波动心绪。
他揣起陆宛的手,放在缰绳上一并握着,倾身附在他耳侧,“往后这样同骑出行的日子还有许多,你若不高兴如此张扬,我便再备一匹马。”
陆宛眸子一睁,顿时有些心急,否认道,“没有,没有不高兴。这样便很好……”
梁蕴品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其实前些日子我大可同父母说明,叫他们将八抬大轿换成宝马一匹。”梁蕴品语气微微上挑,“只是我亦有私心,想让你与我同乘一骑,也想让全汴都的人都亲眼目睹——你是我的。”
陆宛被梁蕴品的情话勾得心神一震,不知所措地偏了偏头。
沉顿片刻,他倏忽一笑,打趣道,“两月未见,大人怎地越发孩子气了。”
“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男子,又不是什么和璧隋珠,”陆宛吁出一口长气,“即便叫旁人看去了,也只会一笑而过,总不会心生羡慕。”
“呵,那是他们没有眼光。”
梁蕴品不置可否,紧了紧陆宛的手,“所以,能否告诉我,你方才为何出了神?”
陆宛没料到梁蕴品如此敏锐,顿了顿才道,“我只是觉得,眼下拥有的一切不太真实了,仿佛空中楼阁,一转身便消散了。”
“……”
该觉得不真实的人,应该是我。
梁蕴品听着陆宛的话有些唏嘘,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他曾以为会孤家寡人一辈子,没想到误打误撞破了仇家设下的死局,还娶到了毕生所爱。
他紧了紧手臂,状若无意却将陆宛圈禁得更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心落到实处。
陆宛久久未闻梁蕴品答复,心中疑惑,却不好追问下去——他瞧见红盖头晃晃悠悠的缝隙之下,迎亲的队伍已然拐过最后一条街巷。
梁府,快要到了。
-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美梦在这一瞬化作真实,落袋为安。
四面八方的鼓噪与喝彩如涨潮般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挤入陆宛的耳畔。
他颤抖着直起身,腰间不疾不徐搭上一只厚实的大手,左手也被那温热的掌心接了过去。
他像一只归巢的家雀,被那只大手摆弄着向前,顺着人潮行至东南角的院子,直至步入婚房,坐到床沿,被撒了一手的桂圆和核桃才缓过神来。
“嘿,梁伯倒是贴心,居然撤去了莲子花生红枣。”
“也没让厨房煮生饺子,难怪人家是相府的大管家呢~”
陆宛听见奴仆们在一旁碎碎念,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同心花果,欲言又止。
罢了,日后若是真能怀上,再给大人一个惊喜吧。
喜婆走上前来,从一对新人的耳后各自取下一绺头发,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用红绳将发丝捆于一绺,放于绣着金线的红色锦囊中。
一旁的阿生早早端好了合卺酒,擎等着繁琐的习俗过去,他亲自端上前来,展颜一笑,“合卺交杯,永不分离。愿大少爷同大少夫人永结同心,琴瑟和鸣。”
“好。”
梁蕴品接过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送到陆宛手中,牵着他的手与自己交杯。
合卺酒下肚,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霎时哄堂大笑,边说着“大吉大利”边撺掇着梁蕴品出去喝酒,曹诀更是从公子堆里蹿出来,冲梁蕴品抬手一招,“快快快,我从家里地窖挖了我爹当年私藏的杜康,再不喝我爹就该发现,要把我的腿打断!”
“呦呵,曹公子家藏的竟是杜康,不是女儿红吗?”
“去你的!我又不是姑娘!”
曹诀笑着睨了那嘴碎之人一眼,又念及陆宛在此,把“姑娘出嫁才备女儿红”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招呼梁蕴品出来敬酒。
梁蕴品淡淡一笑,“不急,还有一事未了。”
说着他起身走到桌旁,撩起盖如意秤的红帕子,将那触手生温的玉如意端在手中。
“诶,大少爷这是要做什么?这掀盖头是您二人晚上独处时才——”
喜婆话音未落,梁蕴品已然回到床边,用如意秤挑开了陆宛的红盖头。
“嘶——”
众人霎时倒吸了口冷气,不明所以,房中一片鸦雀无声。
头顶骤然一轻,陆宛一怔,抬眸看向梁蕴品,十分无辜地眨了眨眼。
梁蕴品收起如意秤,与陆宛对视时笑容略微一滞——只见他略施粉黛,肤如凝脂,鼻头和狭长的眼尾处各染上一抹胭脂桃色,眼尾处还点了一颗朱砂色的美人痣。
……谁给陆宛抹的胭脂?
梁蕴品情不自禁伸手,旁若无人地揉了揉陆宛的眼尾,尾指抚过那颗诱人的痣。
“诸位,请到宴清堂雅座稍候一二。”
梁蕴品声音有些哑,他艰难地挪开目光,朝众人微一颔首,“待我二人休整片刻,便一道前往宴清堂敬酒,答谢诸位今日相贺之情。”
“一道?嫂夫人也出来敬酒吗?”
那碎嘴子公子又先声夺人,调侃道,“蕴品兄,这不合适吧,哪有新娘子在新婚之夜,出来抛头露面一说?”
“嘁,哪不合适?一道就一道呗,不都是男人么~”
搭话的是一个清脆的声音,听着像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图得就是一个人多热闹,百无禁忌。
“……大少爷,这位公子说得对,这,这没有新娘子还要出去敬酒的规矩啊……”
喜婆急匆匆走到梁蕴品跟前,被他肆意妄为之举折腾出一脑门虚汗。
她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劝道,“您今日让少夫人上马,已是犯了忌了,若还让他出前厅去敬酒,怕是明日就传遍汴都城,平白惹人非议啊少爷!”
梁蕴品微一颔首,朝喜婆淡淡一哂,“我知妈妈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梁家的脸面。”
“可我娘子既是梁府的大少夫人,亦是名堂堂正正的男子,更是杭州陆家,凭一己之力打理数十条街市的天纵奇才。”
“我今日将他藏起来,来日呢?他嫁为人妇,便合该困于高墙,于深宅内院勾心斗角,从丈夫手里讨生活么?”
“这……”
见喜婆哑口无言,梁蕴品挺直腰杆,面朝众人娓娓说道,“旁人我管不了,但我的妻定可堂堂正正与我并肩。我能做的事,他也能做;我能见的人,他自然能见。”
说罢拱手一礼,“若是诸位没有别的要说,那便请先到宴清堂歇息,我们随后便到。”
“……是。”
“行,那咱们待会儿见啊蕴品兄!”
众人纷纷作鸟兽散,那碎嘴公子边走边还在嚼舌根,“蕴品兄可以啊,人家是‘冲冠一发为红颜’,他是‘离经叛道为蓝颜’,哈哈哈哈,这下他可要被吃死了!”
“行了就你话多,赶紧吃酒去,别多管闲事。”是曹诀的声音。
陆宛有些怔愣地看着这一幕,内心动容无以言表。
他站起身,在梁蕴品回身一刻凑到他怀中,踮起脚如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大人……”陆宛脚跟落地,眉眼弯弯,“不,如今该叫您,官人。”
梁蕴品眸色顿深,扣住陆宛的后脖再度索取,直到陆宛微感窒息,抬手轻轻推了推他。
“别勾我,我已近两月未见你了。”
梁蕴品将陆宛的脸摁入自己的肩窝,感受着他胸腔起伏的曼妙,拇指掠过陆宛眼角时顺势抹去了那颗美人痣。
“晚些我同父亲母亲说,明日请安的时辰可能会晚一些。”
“今夜不眠,可以忍受吗,小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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