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说吧,你办的好差事。”
梁蕴品差清风阁的下人另辟了间厢房,一拂长袖端坐于案前,凌厉的眼神直逼得一心腿软。
“少,少爷……不若先让大夫进来为您诊脉?您的身体为重,等诊过了脉,我再同您细细分说,届时要罚要骂,悉听尊便……”
“呵。”梁蕴品看出一心试图转移话题,却也不好叫大夫久等,“请大夫过来罢。”
一心暂时躲过一劫,对梁蕴品的吩咐无有不依,手脚麻利地把大夫请到厢房,为梁蕴品诊起了脉。
“大夫,这药性十分猛烈,昨夜泄了一宿,今晨起身竟还有些……”
梁蕴品深知病患对大夫应当知无不言,仗着这大夫不认识自己,也顾不上廉耻心,将药性发作后的细节一五一十告知,叫一心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夫却越听眉头越紧,伸手撑开了梁蕴品的眼皮,又叫他伸出舌头。
“这症状……”
梁蕴品心中一沉,“大夫请直说,我都受得住。”
“公子放心,您暂时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症状……”大夫掂了掂手,低声道,“不像是中了一般的迷情药,倒像是中蛊。”
“蛊?”
一心惊呼起来,被梁蕴品狠狠瞪了一眼,捂着嘴道,“大夫要不要再多看几眼,如此阴狠之物,怎会出现在我家少爷体内……”
“哎,恕老夫才疏学浅,对蛊毒仅有三分了解,确实无法下定论。”大夫摇了摇头,愁眉道,“但听公子方才一番讲述,加之脉象所示,确实不似中了春药。须知春药虽叫男子阳气勃发,乱人心智,却不能叫人心性全改,甚至出现幻嗅、亢力、谵妄,退智等奇症异状。所以老夫才大胆猜测,或许是蛊……”
“……那有没有可能,是毒?”
梁蕴品面如死灰,却不甘心,“若是比春药更刁钻的毒药,也有可能,对吗?”
大夫点点头,又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无论是毒是蛊,想要根治,就得知道它是什么,眼下若无法溯源,老夫便不能为公子随意开药。哎,都怪老夫医术不精,惭愧,惭愧呀……”
梁蕴品收回搁在脉枕上的手,目光凝重地看向虚空一点,半晌才回过神,“大夫仁心仁术,此事怎能怪大夫……但请大夫告知,若无解药,我当如何尽力避免昨日失控之事再度发生?”
大夫想了想,问道,“公子在两次药性发作前,可曾有过什么相似的举动?譬如案牍劳形,活动过甚,等等。”
梁蕴品颔首沉思,突然眸色一凛,“……是忧思。”
“噢……既如此,老夫便送公子四个字。”大夫伸出四根手指,“内修外泄。”
“内修……外泄?”
“没错。”大夫放下手,顺势捋了捋白须,“若真如公子所言,忧思即为那毒物发作的‘引子’,理应少思,浅思才是。但老夫见公子气度不凡,又有读书人的清雅之质,即便尚未登科,来日亦将成为朝堂砥柱啊……因而深思少不了,忧思更是难免。”
梁蕴品苦笑一声,“大夫谬赞了,小生……确实无法当那无忧无虑的公子哥。”
“呵呵,无妨~只要公子照着这四个字去做,再配上些清心宁神之药每日服用,想必也能长久地将那毒物控制住,不至于摧心伤脏,危及性命。”
“小生自当遵从医嘱。”梁蕴品拱了拱手,“只是大夫说的‘内修外泄’,内修应是修心养性,不要轻易动怒,那么外泄是……”
“便如昨夜一般。”
大夫盯着梁蕴品的眸子,诚恳嘱咐道,“若一朝毒发,公子体内阳气暴动,必须寻个法子全泄出来,否则……”
“否则,会怎样?”
“毒入经脉,伤及神智,陷入疯癫,甚至……心竭而亡。”
“……”
梁蕴品微张着嘴,怔愣着垂下眼皮,耳边响起一阵嗡鸣,一心焦急追问的声音和大夫的回应都似乎被拉得很远。
……终究是一步步走入了贼人设好的囹圄,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自天旨降世之日始,这个为梁家精心打造的牢笼便原形毕露,不是要将他们囚于皇庭,便是要将他们困于生死。
看似自由身,半点不由人。
梁蕴品深深吸了口气,闭着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耳畔杂音逐渐散去,一心的声音也逐渐清晰——“那您看,若是用手……用手给自己解决,成么?”
“这个么……”大夫尴尬一笑,思忖片刻后很轻地摇了摇头,“若阳气乱流之时,公子还可保留神智,或许可行。但种种迹象表明,公子一旦毒发,灵台便很难保持清明,心智更是有所退化,若那时的他不肯用手,小哥又当如何强迫他呢?”
“啊,也对……”
一心苦恼地挠了挠头,“那有没有什么方子,药丸什么的,能叫我家公子随身带着泻火?万一他在外办事,突然急火攻心,咱们也不能……”
“一心,别问了,我心里有数。”
梁蕴品睁开眼,冲大夫颔首示意,“劳烦大夫再去替我瞧瞧隔壁那间厢房的公子罢,他被我……折腾了一夜,怕是染上了风寒,还有外伤。”
“好,好。”
“一心,送大夫过去。”
“……是。”
一心不情不愿地送走了大夫,回到厢房却见梁蕴品独自泡了壶茶,正捧着茶碗闻香品味,心里有些着急,“少爷倒是坐得定,我都快急死了。”
“急有何用?”梁蕴品抿了抿碗沿,面色索然,“幕后之人算无遗策,我已是瓮中鳖笼中雁,往后……怕是要与此毒物,纠缠一生了。”
“操!到底是谁要害您,还用如此阴毒的法子……”
一心怒火中烧,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数月前的一日,在梁相一封家书的召唤下,他陪梁蕴品告假回汴都省亲。
那日大雨滂沱,他在家祠外的连廊下苦等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了梁蕴品,而梁蕴品出来后面色苍白,失魂落魄,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一心,从此往后,我便是孤家寡人了。”
一心起初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梁蕴品也缄默不言,一问只说“不能说”。直到离府前一日,他和二少爷的随侍二合一同被喊入主院训话,在梁相口中窥见了秘密的一角。
“你们都是府里的家生子,同哥儿们一起长大,是最忠心的。往后不仅要保护好他们的安全,还要时时告诫他们远离女色,下三路的地方决不能去,千金小姐也尽可能避开,明白了吗?”
“……明白。”
梁相耳提面命,一心和二合纷纷应下,却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不解,直至今日。
“少爷,您同我说实话,小的会誓死保守秘密的……”一心半跪在梁蕴品跟前,眼底通红,“是不是朝中有奸人使了什么计谋,叫官家觉得梁家有谋反之心,才用少爷们的终身大事来制约梁大相公?
这次下毒……是否也是那奸人的手笔?若少爷您真在女人身上留了种,官家是不是会……”
梁蕴品看着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一心,吁了口气,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别问了,即便你说对了一二,我也无法将全貌如实告知。”
他摆摆手,让一心起身说话,“我只能告诉你,确实有那么个人想置梁家于死地,一日找不出此人是谁,梁家的困境便是死局,我的今天,或许会成为二弟三弟甚至四弟的明天。”
“那我便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一心激愤不已,还不忘出谋划策,“少爷,如今他既已行动,便是露出了马脚,一辉就是那只马脚!只要我们锲而不舍,顺藤摸瓜,一定能通过蛛丝马迹查到他的身份!”
梁蕴品有些动容地看着一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倒与我想到一处了,一辉确实是破局的关键,更是解毒的关键。你派人去做吧,但注意,不要惊动父亲和母亲。”
“嗯?为何不能让大相公和夫人知道?万一那奸人也朝二少爷,三少爷他们下手……”
“三弟四弟年纪小,二弟在家中书塾准备今年的科考,平日里很少出门,且若在汴都动手,动静太大反而容易暴露。”
梁蕴品喝了口茶,心里却预想着父亲知道此事后的反应——以父亲忠心不二,板正严苛的性子,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成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哑炮,怕是会敕令他即刻辞官,回家当个富贵闲人,从此孤独寂寥一生。
罢了,他已然失去了成家立室的资格,若连这顶乌纱帽都保不住,活着当真是无半分期待了。
“好吧,少爷若要瞒着,那瞒着就是了……只是大夫方才说了,少爷常常忧思,怕是会阳气暴动,需得及时外泄。小的只是觉得纸包不住火,担心一朝东窗事发……”
“说到这个,”梁蕴品饮茶的手一顿,“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
“我让你找个干净的人来伺候,你给我找了个良家,还是个富贵少爷?”
梁蕴品的目光宛如针尖,直戳得一心心虚不已,他挠了挠头,将昨夜院中发生之事一一道来,还举起三指放到头顶,“我发誓我没有强迫祁少爷!他是自愿的!只是……只是我过后也发现此举不妥,若他卖身入了清风阁,那即便有人参您一本,大不了也就是个狎妓,可他是良民,若真有人拿他做文章,那可真是害惨您了。”
“呵,你倒不傻,这会儿反应过来了。”
梁蕴品听完一心转述男子的自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但我不是担心有人参我,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他。”
“对不住?噢我明白了,少爷,您昨晚……确实挺凶的……”
“不是这个。”
梁蕴品垂下头掐了掐眉心,有些无奈,“他惨遭变故,才失了双亲,又被亲戚侵吞了家产……若放在平时,即便我不是湖州的父母官,也理应管这一档子事。可你现在弄得……”
“嘶~那,这,这可怎么办……”
一心一敲脑壳,也知道自己错了,眼珠转了半晌也不知如何弥补是好,于是“灵机一动”,给梁蕴品出了个馊主意,“少爷,您要是觉得对不住人家,不如就……把他给收了?”
“你说什么?”
梁蕴品侧过头睨着一心,目光还带了些震惊,“收了他?”
“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少爷,即便是有卖身的意愿,如今也还是良民,我收他,做外室还是做妾?”
梁蕴品说着说着挺直了腰,屈起手指往桌面磕了几下,正色道,“更何况我们只是露水姻缘,彼此之间毫无感情,我收他做什么?”
“这……我也是听了大夫的话才想到的嘛~”
一心尴尬一笑,着急忙慌地替自己辩解,“少爷方才也听到了,他身体羸弱,又是个孤子,即便您为他伸张正义,还他再多的钱,将来没人扶持还是会被恶人侵占了去,倒不如收了房,亲自护着他,让他在府里当个富贵鸟儿……”
一心瞧着梁蕴品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声音逐渐矮了下去,心知又是要挨骂了,可等了好一阵儿他也没等到梁蕴品的训斥,心中莫名腾起一个念头——难不成少爷被我说动了?
“唉,收房的事莫要再提,若叫人听见,太冒犯了。”
梁蕴品没再指责,只是叹了口气,“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找到一辉,跟着他查出幕后之人,找到这毒物的根源,至于泻火一事……再从长计议吧。”
“是,少爷。”
“对了,”梁蕴品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瞥了一心一眼,“昨夜是你同他们说我被下了药?下次注意些罢,隔墙有耳,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怕是会横生枝节。”
“哦,知道了少爷~”
一心点点头,端起茶壶欲给梁蕴品添一壶水,却顿在原地,“诶,不对啊?”
他转过身,困惑地看向梁蕴品,“少爷,我没跟任何人说您被下药之事啊!”
“……你没说?”
那阿生怎会如此笃定,大夫是为我而请的……
梁蕴品眸色一沉,心中登时闪过一抹疑虑。
“真没说啊少爷,您是知道我的,我虽然……少爷,少爷您去哪儿!等等我少爷……”
不等一心说完,梁蕴品将茶碗一放,长袖一挥离开了厢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