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下来我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自然是来看你。”
“看我做什么？”
“看你在京城待得怎么样，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韩泽安说得十分恳切。
“如果我说有呢？大殿下可还记得当初说过的话？”
“什么话？”韩泽安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他果然忘记了。
宋芙暗暗磨了磨牙，但对方势高权重，若想反悔，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哦？你是说……我当然会帮你。”韩泽安有些你赧然，他以往从未许下过如此诺言，但面对宋芙，轻易便应了下来。
怪得很。
宋芙放下水壶，抱胸慢慢踱着步子，“大殿下是站在高处的人，自是不知底下的人想要做一件事会有多难。长青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那里每日都有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淌，商铺背后的主人更是非富即贵，那种香饽饽又哪里是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想有便能有的？”
韩泽安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略一思索，缓缓开口问，“原来是这样，那你是想让我帮你在长青街上租个店面？”
这个倒是不难。
宋芙摇摇头，虽然前段时间她在雁城得了不少的银钱，但长青街上店面的租金数额更是骇人得很。她想稳扎稳打地在阜京落下脚，便不能如此冒进，也不想因为一点小事便欠下韩泽安的人情。
“不必了，芙园不比普通的买卖商铺，在那里未必就能生根发芽。我如今盘下这处地方，已经是最合适的选择。”
韩泽安点点头，“前段时日是我疏忽了……”
宋芙睨他一眼，在他面前站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日后大殿下不要再问我‘何不食肉糜’这种话。”
韩泽安沉默下来，他生下来便是站在高处的人，确实难以体会底下人所面临的处境。
“今日听姑娘一番话，倒是受益良浅，日后泽安必定更加体察民生之多艰。”
宋芙：“……”
这妥妥未来接班人的发言，敦促下一代皇帝做事什么的，她还没这个胆子。
于是麻利地给韩泽安上了茶，又摆上了几样点心，给他拾掇出一张桌子来，已是尽自己最大的热情在招待这位贵客。
韩泽安见自己当下的登门很不是时候，宋芙到底还在忙着，略坐了坐便起身离开。
送走这尊大佛，宋芙长长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一段时日，她都奔忙于芙园开业的事情，又见芙园的生意一时半会难以有进项，便跑了几家书肆，把之前在雁城写的话本子重新刊印出来，对外进行售卖。
墙池草木渐深，春光在指缝间悄然溜走，端午节后，新盘下来的芙园已经整葺完好，只待排一出戏来正式开业。
但是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之前在雁城找演员的时候，虽然也废了一番力气，但总算是能凑出人来。可是京城乃是富贵之地，自是不乏才貌出挑者，可宋芙找演员的消息散出去许久，迟迟唯有动静。
原来宋芙想错了一个问题，雁城地处边塞，民风开放，只要能挣口饭吃，便没有诸多顾虑。
可京城不一样，这边的民风更加保守，将伶人、戏子这些视作下九流，认为男女共处一屋，在一处待着共事便是伤风败俗之举。
宋芙想明白其间缘由，不禁有些犯难，毕竟这民风也不是她一个人所能扭转的，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没过多长时间，芙园倒是迎来了一位故人，田筱卉身上带着行李，竟想重新来给宋芙做工，这让宋芙又意外又惊喜。
这日韩泽安也在，难免感到不解，“吴家也算是家大业大，你哥哥又一心想要好好待你，怎么会同意你出来？”
田筱卉眼圈一红，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宋芙却能见微知著，“想来那吴家也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田筱卉略平复了一下情绪，才低低开口，“我和我哥好不容易才冰释前嫌，重新团聚在一起，我不想让他因为我，和养父母弄得太难看。所以，我还是搬出来比较好。”
韩泽安实在是不能理解，吴家家大业大，吴老爷既把吴奇视作亲子养大，又为什么会容不下吴奇的妹妹？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这番话在肚里转了几转，到底是没有讲出来。
田筱卉见到韩泽安出现在芙园，亦深感奇怪，“殿下也喜欢宋芙姐姐写的故事吗？”
“那倒不是。”见宋芙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韩泽安莫名有些心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那殿下怎么会来这里？”田筱卉问得十分真诚，韩泽安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若恩人有什么需要，她很乐意效劳。
这话宋芙早就想问出口了，今日竟被田筱卉给说了出来。韩泽安这个人实在有些古怪，隔段时日便来她这地方坐上一坐，好像两人真有什么私交一般。
但是分明没有。
“……其实我妹妹很喜欢看话本子，我便在外面帮她搜罗一些，带进宫去送给她。”韩泽安见宋芙的目光变得不善，只好临时编了个借口。
将贵客送走，宋芙显得十分开怀，“这家伙老是来我这儿白吃白喝，还什么都不买，这回总算是赚了他一笔。”
“白吃白喝？”田筱卉只觉得匪夷所思。
“是啊。”太阳已经落山，她把芙园的大门关好，“筱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话音刚落，门却被一双手给推了回来。宋芙没想那么多，打眼瞧去，见这扇门底下露出一双手来，那双手瘦的只剩下骨头，肤色也近乎惨白。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双手。
宋芙“啊”了一声，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姐姐，你怎么了？”田筱卉忙跑过来看。
门外躺着一个人，这人的脸也是惨白无血色的，让人看了便会浑身冒冷气。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显得他愈发瘦小可怜。
“姑娘，听说你们这里在招人？”
“是在招人，但是我们这儿……”
“求你们给留下我，只要给我一口饭吃，让我做什么都行。”这人迅速爬起来，朝着两人“哐哐”磕头。
宋芙又被吓了一跳，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给人磕头，看他一副可俩模样，难道真是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是这样，那给他一口饭吃倒也无可厚非。
宋芙打量了一下这人的模样，主角是当不成的，但当个戏台上的背景板总还是没问题的。她略转了转心思，想着也权当是做好事，便把这人给留下了。
另一边，韩泽安抱着书回到宫里，用过晚膳又处理了一些政事后，才空闲下来，翻看今日从芙园带回来的话本子。
他正看得投入，冷不丁背后冒出一道声音，“大哥在看什么呢？”
韩泽安一个激灵，慌忙将书给扣住，但还是晚了一步。
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长眉如鬓，脸如刀削，明明是硬朗的长相，却因为两侧的碎发显出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来。
“泽轩，你这会儿怎么会过来？”韩泽安随意问道。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二个儿子韩泽轩，他虽是同父同母所出，两兄弟的长相气质却大相径庭，韩泽安看上去比较儒雅周正，而韩泽轩则是更加少年意气。
韩泽轩没有回答，只顺着韩泽安手上的动作瞧去，“嗤”的一声笑起来，“大哥，你居然喜欢看这种话本子？这不是她们姑娘喜欢看的吗？”
“我……我正是买来送给明枝的。”韩泽安莫名心虚，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便随意找了个借口。
他口中的明枝便是两人的同母胞妹，安平公主。
“哦~”韩泽轩却仍是不满，“大哥总是管教我，不让我看闲书，这会儿却主动给明枝买话本子，大哥真是偏心。”
韩泽安有些哭笑不得，“什么时候养成这样乱吃飞醋的毛病？”
“大哥还记不记得，你之前说要同我去围场赛马来着，见过从雁城回来后，也不知道在忙着什么，整天见不到人……”
韩泽安仿佛刚想起来这事，“是有这事，咱们兄弟两个确实是有段时间没有好好切磋一下了，要不就明个午后去围场兜一圈？”
“好啊。”韩泽轩兴冲冲地应下来。
两兄弟又聊了一会儿，见夜色已深才结束。
韩泽安看着桌上的话本子，叹一声，“看来只能拿去送给明枝了。”
翌日午后，太阳烤得地面火辣辣的，还没到入伏的时节，天气便已经热得人不想出门。
宋芙正坐在马车里，赶往一家戏园，想要学习一下人家的出色独到之处，毕竟也算是半个同行。
这会儿马车里只有她自己，她便将衣裳掀起来，拿着扇子使劲扇风乘凉，全无半点形象。
马车驶过一条巷子时，外面突然传来嚎叫声。
“爹，我求你了，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那凄惨的嚎叫声是一个姑娘的哭声，宋芙心中好奇，掀开马车帘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被一个男人拽着，死也不肯往前走。
而那前面，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一家青楼——倚红楼。
看起来是个逼良为娼的故事。宋芙默默想着，古代的女孩子总归是命途凄惨的，即便贵为千金，也照样如笼中之鸟，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更别提穷苦人家的女孩子，能顺顺利利地嫁人生子，便已是幸运顺遂的人生。
那女孩子的声音实在是凄惨得过了头，悲愤中带着绝望，令听者为之心颤。宋芙放下马车帘子坐好，一时不忍地捂住耳朵，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外来者，又有多少余力去救助别人呢？
车夫挥动马鞭，目不斜视，似是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马车平稳地向前驶动着，而那个女孩子的挣扎声仍是泄入耳中。
“爹，我求你了，求你不要卖掉女儿，就当是我跟您借了二十两银子，我一定会还给你……”
二十两？
才不过二十两？
宋芙更加愤慨，为了区区二十两便能将女儿卖到这种地方，实在是太过分了！
“停车！”
她朝着前面喊了一声，飞快地把掀起的衣裳撂下来，急匆匆下了车，直朝那对父女而去。
倚红楼门口，老鸨悠哉哉地靠在门框上，似笑不笑地望着这对父女，半点也不着急。
她身后还跟着数名打手，每个都抄着棍棒，蓄势待发。
那女孩的父亲见自己的女儿半点也不顺从，恼怒又无可奈何，只向那老鸨讨好一笑，“人我已经给您带来了，您看这银子……”
“我看你这闺女好像不乐意啊，啧啧啧，这可难搞的很。”
“您的意思是？”
“调教起来费事，二十两的话……”她看一眼身边的打手，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咱们是不是太亏了？”
那女孩子的父亲一下子着了急，朝着女孩子猛踹了一脚，又伸手猛打她的头，“她呀，就是欠收拾，欠打欠骂！”
女孩子泪流不止，一脸痛苦地摇头，嘴里愈发含糊不清，“爹，求你了，我不要去那种地方……”
女孩子的父亲趁机把女孩子往老鸨面前一推，“今天我把人卖给你们倚红楼，以后这人就是你们的，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住手！”宋芙跑上前去，将女孩子护在自己身后。
老鸨见到宋芙眼前一亮，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位姑娘是？”
宋芙不理会那老鸨，只看向女孩子的父亲，“二十两银子她嫌贵，我不嫌，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不如把你女儿卖给我。”
她把一个银锭子递到女孩子的父亲面前，这男人果然是个见钱眼开的，只要有钱拿，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是死是活。
男人大喜，似乎是怕宋芙反悔，抢一般接过银子，又把卖身契塞到宋芙手中，“人是你的了。”
宋芙冷笑一声，收好那张卖身契，握住女孩子的手往马车处走，“别怕，你现在安全了。”
几个倚红楼的打手围过来，挡住她们的去路。
宋芙一愣，回头看向倚红楼的老鸨，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敢从老娘手里抢人，你还是第一个。”老鸨抱胸而立，扯扯嘴角面露凶狠之色。
“买卖成了叫抢，你们的买卖还没成，这能叫抢吗？”宋芙不疾不徐地回道，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心静气，手上却抓紧了那个女孩子。
“小丫头片子真是半点规矩也不懂，你想逞英雄，也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老鸨往地上啐一口，大摇大摆地走到宋芙面前站定，“你当我花孔雀是好欺负的，我今儿个把话撂这儿，你们两个必须得给我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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